2005年五月,你的出生就在極度的幸與不幸當中。或許存活就已經耗費了你畢生的運氣,以至於往後餘生總覺得自己不過是苟延殘喘的在行呼吸作用,其實你根本不應該在你的單人小床上,眼前還有一櫃放滿書的白色胡桃木架。文學本身無法改變你的原罪。你一直以來都這麼想,所以想用文學療傷的論述在你這邊從未成立。你的主張一直都是:撕開傷口並且反覆挖掘,直到麻痺。對,沒錯,你意識到自己時常使用「麻痺」這個帶有醫療意味卻又不治本的詞彙。你感覺自己不過是在逃避,又或者說,讓自己痛到無以復加,就連一身(生)被鋸齒狠狠剖開,依然覺得無關痛癢。
你的身體正在撕扯當中,胃脹氣讓你躺在床上時刻想嘔。你怪罪於胃食道逆流,索性直接減少每一餐的分量,甚至逼迫自己在八小時內完食。還曾一度想就此食素,不是因為信仰,不是因為健康,你對外宣稱是為思想,生靈的怨氣讓你口出穢言,讓你思緒煩亂,你以為當個素食者自己就無比乾淨。但某個深夜,也就是寫作的此刻,你想到的卻是來自根源的宿命,吃素或只為償還這一身得來不易的存活。
打從你有記憶以來,自己便是在姊姊與大姑姑的房間睡。睡前,大姑姑會帶你到廁所洗腳、用水果味的牙膏刷牙。回到床上,阿伯會遞來一瓶剛泡好的牛奶,大姑姑一邊說著故事,你一邊吸著奶,躺在枕頭上不知不覺地睡去。那段時間,父親工作繁忙,所以從小你就以為父親是個輪班制的角色。直到挨打時,真正的父親才會出現,因此小時候你最怨父親,甚至不肯與他親近,避之唯恐不及。而多年前開始,母親的角色也在你的生命中呈現輪替的狀態,以至於家中彷彿任何人都可以是你的母親與父親,除了那與你年歲相差三十的姊,更具體而言,她僅是堂姊,但在這個家,你們向來省去堂表之類的前綴。
五歲那年,你的大姑姑因子宮頸癌病逝,那時的記憶如今已寥寥可數。幾乎你只記得那神聖性的瞬間,例如在入塔時眾人擲著銅板如何都得不到聖筊,唯獨到你手上,大姑姑給了你一個滿意的答覆。小姑姑將你抱起,紅著眼眶說大姑姑果然最疼你。但這些話對現在的你來說卻是一個沉重而負疚的形容,因為你再也想不起其他與大姑姑互動的經驗。你只知道,她曾經在母親這個職位上輪替了一小段時間,直到退休,她再也不會回頭兼職。
那時,你在後座聽小姑姑說自己的誕生竟是在幸與不幸之間。那天深夜,舊式摩托車疾馳在南京東路上,黑煙從排氣管呼呼排出,風如有千針萬針般在你臉上劃出一道道疤痕,你緊閉雙眼,聽小姑姑娓娓道來,關於你的父親與那個自願離職而不要遣散費的生母。
你在一個不對的時間出現。你不懂上天這麼做的用意,或許上天相信人性,你會是一段破碎婚姻轉圜的關鍵?但長大後你看過太多電視劇寫那些為家庭隱忍的母親,連你自己也都寫這樣的小說。可見你對於自己的生命,仍抱有過度理想化的純真與樸實,你認為的上天亦然。事情沒有朝著理想的方向走,你一度要被生母打掉。
小姑姑的描述沒有加上多餘的形容,她用一個十歲小孩能懂的語言在告訴你,生命誠可貴。這是你第一次體認到生命的根源與盡頭就在一線之間,在摩托車上的你明白,你緊靠著前面這穿著粉色防風衣的女人。
她繼續說道,祖母與大姑姑跪下懇求的樣子。你的生母坐在沙發上,看著七十幾歲的老人跪在面前,一旁還有女兒磕頭求情。你聽到這,你也開始將意識投射到熟悉的客廳。你彷彿站在神明桌旁眼見這一切發生。祖母抱住生母的腿,不斷拜託,這與你後來認識的那始終高高在上,不容自尊受到一點侵犯的祖母不同。而大姑姑的行為是你能料想到的,她的善與慈悲,也是你所記不多的形容。
於是,你開始明白自己的存活是靠兩雙膝蓋換來的,或許還有更多精神上、心智上的付出。你很難再想下去這些關於自己誕生的傳說,這或許才導致你後來寫小說,你寫家庭,你寫一個個暴力的場面,你或許是為自己的生命找到一個合理的劇情足以演繹。
但你發現這遠遠不夠,甚至你只是在透過小說麻痺。噢,當你願意正視的時候,記憶已經離你越來越遠,你開始後悔自己沒有儘早追憶這段陳年往事。尤其是關於母親一職的紀錄,你不是個稱職的史家,你無法清楚寫下生母與大姑姑與你的一切關聯。你甚至不曾叫過大姑姑一聲媽媽,她或許還不知道多年後,你會如此形容她,如母一般,在她的任內,你安好、幸福、歡快,如今健康長大。
而你也慶幸自己的母親從未懸缺,很快,說故事的女人一肩扛起這個責任。從你五歲後的生涯乃至今時,她盡職的在母親的位子上,從未抱怨,從未罷工,亦不曾留停。
你慶幸自己在七歲時作的決定。趁她上廁所時在外面敲敲門,用你幼稚的言語詢問她,是否能喊她一聲媽咪。或許那時候的你就已經明白,自己不想再錯過任何一個(也應該是最後一個)如此愛你的人,你想讓她知道,你的心裡有她,就算你只是個七歲的孩子,也會在詢問時不安的流淚。
等到她肯定的答覆,你才在廁所打開的瞬間高喊著媽咪,隨後羞澀的跑開。這是你第一次喊媽的經驗,與媽媽等待嬰兒說出口的瞬間不同。此刻緊張的是你,激動的是你,你想你可能是天下唯一一個最晚喊媽的嬰兒。如今,你終於是個孩子,可以長大的孩子。
隨著年紀漸長,你開始如一般的小孩一樣與家庭愈加疏離。你開始忽略了母與父的職位上如今是誰。你只有自己,全然的自己,你受紀伯倫影響太多,「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成為你對父母最大的期待(標準)。但你的父母從來不強加任何思想在你身上,這點你給他們滿分,但卻還是會在心中抱怨他們難道對你沒有一點期待?
你走向學校、同儕之間。一晃眼,你與母親竟已多年沒有一同出門,就連到附近的公園賞櫻都是自己一人。直到大學,你開始擔心這段關係是否存在,你回憶自己每次從外地回家,都習慣不打招呼的直接上樓,每一次對話也不加稱謂的直接開口。這些或許是你們家的習慣,不稱名就直接說話,誰在跟誰說,彼此心知肚明。但,正是這樣的習慣讓你害怕,害怕這段關係瓦解,害怕母親的角色懸缺,害怕她以為你不認為她是母親。
你開始嘗試放下自己彆扭的脾氣接近她,儘量在每一句話前加上稱謂,讓她知道,你的心裡有她,只是不善表達。但每次話到嘴邊,你還是選擇用極低的音量說出口,像是在向衣領的塵□宣告她是我的母親,任誰都無法代替。
直到上周,你陪母親到濟南路的外交事務領事局換發護照,從前都是旅行社辦理,她從未踏足此地,她拜託你空下時間陪伴。你原本打算好好工作而回絕,卻在某個深夜想到自己與她多年未曾一同出門,你還是跑下樓,跟她說起床的時間以及預計的行程。
長長的人龍排出了門外,你站在書寫台旁看著她填寫資料。直到緊急聯絡人一欄,她往後退了一步,你將內容一一填補。你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到了要成為緊急聯絡人的年紀,而童年的你亦從未詢問她是否要擔任你的緊急聯絡人,總之你都寫她,不作任何告知或解釋。
但面對眼前重要的文件,你看到關係一格,你遲疑了一陣。正如你每次介紹自己的母親,總是特別混亂的場面,別人一直以為你是單親,你卻一直說著自己有母親,你才又複述起各種經歷。而今,你面對一張紙,你無從解釋,你甚至不能在背面加註,用長長的文章來證明自己與此人的關係並不一般。你不能,你妥協的打算寫上姑侄,卻在腦中一直想著母子二字,以至於中文系的你連「侄」都寫成「子至」,你多希望確實是這個子,你不用再向別人解釋。
回程的計程車上,你們依然沒有過多的對話,坐在後座的兩端,你看著你的小說,她看著剛買的東京旅遊雜誌。
車開到民生東路口,你忽然想起早上,你們坐在領事局外面的長椅上,看著書打發時間。她看著雜誌不斷驚嘆,最後指向頁面上的小饅頭,說是你最喜歡吃的,而你一直看著手中剛買的《梅岡城故事》沒有回她。這時猛然想起的你才明白:你是何其幸運的,有選擇母親的權力。
剛下車,你才想彌補似的拉著她到巷口的凸透鏡前,學年輕人對鏡自拍。你如小時候般勾起她的手,在不規整的鏡面中,你彷彿看到了扭曲變形的自己,而她就站在剛剛好的位子,不偏也不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