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內心有個彆扭的小劇場。每當他人稱讚我英文不錯的時候,就會再次意識到自己的英文不怎麼好。稱讚者是以英文為母語的英美紐澳南非人,而我的英文若真夠好,對方將從頭到尾視我為本國人,根本不會客套出言稱讚。就像在台灣,從沒人稱讚過我台語輪轉或中文流利,母語說得溜是理所當然的。
前陣子發生件小事,讓我一度連自己的中文表達能力都感到懷疑。
有爿越南小館,他們的三明治做得好,我連續跑去買了幾次,還在店休日撲空過。那附近頗多各國來的新住民,也不缺越南餐廳,但就只有這家巷口小館經常見到越南空服員光顧,航空公司總部在步行範圍,她們是活生生的人型看板,道地美食的口碑保證。每逢午晚餐尖峰時刻,門庭若市,一位難求,後來我改成打電話預約外帶。他們家的越南三明治含辣,我的美麗室友不能吃辣,三番兩次在電話裡強調不要加,結果帶回家扒開麵包一看,還是紅花點點,鮮豔欲滴。
小餐館菜單上寫的品名叫「法國傳統麵包」,我沒有特別考究過,但胡亂猜想法國本土傳統裡說不定沒這道小食,是越南殖民時期混血生出來的。就像台灣人叫慣的四川牛肉麵或日式松阪豬,到了四川與日本,你反而啞然失笑。我吃過南越胡志明市(舊名西貢)與北越河內的三明治,以往的物價十塊美金能買十五個,這還是用美金交易,賣給外國人的價錢,當地人用越南盾買會更便宜。一個小小的三明治,在狹長的越南領土中遍地開花,有的包豬肝醬豬耳朵,也有紅燒炙肉鮮蝦生菜,香料配方更千變萬化;論戰起來,越南人可演出幾十集《料理東西軍》。
不管包了什麼,味道總是好,而且一定辣。過去台灣越南新住民還不多時,這種法國麵包夾料的三明治還不常見;全球非洲豬瘟爆發前,檢疫規定只要誠實申報,肉類是可以入境的,我曾帶回來給美麗室友吃過。她開車到機場接我,換手將車子交給我開,從袋子裡掏出來空運來台的越南三明治,在前座直接吃起來。沒想到才咬了一口,美麗她就像吞了炸彈般涕淚直流,我差點從桃園機場直接開上林口長庚醫院。
所有越南三明治都預設是辣的,我雖非無辣不歡,但餐桌上若有辣醬或生辣椒,多少都會加點,因此不以為意。吃這三明治的時候,總會來罐可樂加冰塊,嚼得舌根熱燙出汗時,瞬間澆上氣泡冰鎮,冰火痛甜各種屬性全開,貪圖淋漓痛快。那日因為抱持美食分享的心情,一時小看美麗她無法耐辣的能力,差點出了人命。
突然心念一動,我老是在電話裡跟越南小館說「不要加辣」,他們到底有沒有聽懂?意思沒有傳達有兩種層次,第一種是老闆聽不懂我的中文,還是說這個麵包本來default預設值就是辣的,「不要加辣」的意思是「不要再多加額外的辣」?上網搜尋越南文的不辣怎麼說,念成空該「Kh□ng Cay」,接著會出現一串討論越南料理的YouTube影片,例如有個節目叫「Kh□ng Cay Kh□ng V□」,翻成英文是‘No Spicy No Return’,不辣不能回家啊!
再次打電話去餐館時,自以為是「空該空該」了好幾次,我猜老闆在電話那頭聽得一臉尷尬。進了店門口,三個飽足滿腹的客人正要離開,聽到隻字片語,他們之間講的是泰語。接著其中一人用中文開口問老闆多少錢,老闆用中文回答,收錢找錢,完成交易。我站在台灣的店裡,老闆是越南人,顧客是泰國人,大家都講中文,我差點失聲叫出媽啊你們中文都講得好好。而我為了三明治不要加辣,學會了繼早安、謝謝與河粉後的第四個越南單詞,沒辦法,人家東西做得好吃。
小館是三個年輕人經營的,兩男一女,聽口音不是新住民二代。打電話過去點餐時,也不像大部分的台灣店家怕弄錯,有複誦一次的SOP,例如這天又漏寫了兩杯檸檬煉乳(另個神奇品項)。趁年輕老闆進去擠檸檬的同時,我問另外一個店員,如果我說不要加辣,他們會怎麼做。那年輕人把烤得外酥內軟法國麵包翻開,裡面有白蘿蔔、小黃瓜、香菜、豆乾肉,以及一種類似豬肝的醬,背景當然是紅色的。他指著斑斑紅點:「這個本來就有加。」
果然如我所料,辣味是這個三明治的基底,他們不認為這片紅色算辣,就像過去的法國人不認為喝杯紅酒算酒精那樣。我只好羞恥地說連這個也不要加,並且問他「空該」到底要怎麼念;年輕店員聽我要學越語,一臉笑開,擠兩杯檸檬的時間,念了七八次給我聽,我像鸚鵡跟著叫了七八次,那個□上面的倒勾音實在念不準。
我突然想起多年前在澳洲圖書館認識的館員阿姨,外籍人士到圖書館總是結結巴巴,但她反而敬佩母語不是英語的人,極富同理心說道無法想像自己離開母國,到別的國家,用別的語言學專業知識,謀工作求生會是什麼光景。例如要一個一輩子只會一種語言的美國人學寫漢字,到台灣或中國上班,難度可想而知。
最近越南小館已經認得我了,知道我的空該連基底的家傳紅醬都不能加。過幾天我再打電話到店裡,點兩個三明治,其中一個要空該,老闆細心用簽字筆寫了「不辣」在包裝紙上。不辣兩個國字形狀可愛,但筆順明顯不對,看來是年輕老闆費心畫出來的。
我拿起三明治,衷心佩服,脫口而出對他說:「你的中文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