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楊雙子×金翎/獲獎之後,不再日常的生活
▋文學外交
楊雙子
我必須承認我總是繞著圈子說話。我與你為了這篇「文學相對論」講過一通電話,那個鐘頭裡我們談論的卻不只是這篇文章的主題,當然也可能其實是。是與不是的界線難以分辨,正肇因於我說話熱愛繞圈,儘管如何繞圈都無法真正詳盡我想說的那一切。然而我害怕不繞圈補充那些線索脈絡,就會難以企及那個我想到達的話題目標。
以下也是繞圈子。我想說說最近的夢。我經常作夢,甚至可以分類我自己的幾個典型噩夢。二十五歲過後有個典型噩夢是這樣,我走上台,發現我是歌手,或者發現我要代課教數學,或者我搭乘好萊塢電影裡看見的美國校園巴士即將入學。我驚醒過來,因為我不會唱歌,也不會數學和英文。這種典型的噩夢,指向現實中的我正在面對毫無能力應戰卻不得不面對的難題。
但最近的夢並不如此,我的噩夢換了一種面貌。我上台演講──像是我這八個月來的主要工作狀態──發現我竟然毫無事前準備,必須當場若無其事地胡混過去。我醒過來時總是冷汗涔涔,因為我並不希望自己是投機取巧之人。噩夢令我知悉如今面對的難題與往昔截然不同:我有能力應戰,但我沒有時間好好地準備這一切。
這一切,指的是什麼?是我的貓,我的小說,小說以外的工作,人際關係,社交活動,以及我的「使命感」。
「使命感」也是一個我談起來赧然的大字眼。但是作為一名(包括並可能不限於今年)不寫作的小說家,不寫之後的我在做什麼?──前回我所謂的「撐開世人對台灣文學的想像空間」,落實到具體的行動,或許可以說是「文學外交」。
早在獲獎以前,我就知道文學書寫所蘊藏的政治力量,並且嘗試以小說的當代之姿回應台灣文學史。我重視文學的公共性,不只一次申明我的小說創作就是社會運動的延伸實踐。在《臺灣漫遊錄》接連獲獎並售出十三個國家外譯版權的此際,我進一步意識到這是我作為「文學台灣隊」的斥候先鋒必須把握的關鍵時刻:比起個人向內深掘的伏案創作,現此時應當走出國門,對外訴說屬於台灣的故事。
好煩。講到這裡就卡住。我無數次忍住回頭刪掉前面那一大段的強烈意念,因為我能預想到社群上可能出現的各種嘲諷:「不要往自己臉上貼金」、「少在那邊講得很了不起」、「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人在乎台灣的故事」……但我忍住不刪。如你所說,腳下還有很長的路。關於台灣人內部的對話,我想也屬於是長路的一環。
回到我的噩夢吧。噩夢告訴我,我必須更有餘裕讓自己做好一切準備,那才能夠真正應戰。為此,必須做出取捨──成為一名小說家是我十四歲時的夢想;十五歲開始從事餐飲服務業以後,更加使我立志要做一個能夠完全獨立作業的自由工作者;三十歲後專職寫作的頭幾年都入不敷出,我仍在書寫裡感到生命充滿意義──而我決定放下小說寫作(包括,並可能不限於今年)。
這是我現階段的考驗。我為我心裡的願景努力,卻並不能保證結局,儘管如此我依然決心要做。金翎,我們同樣走到此前未曾預料的路上,意識到自己的局限與極限,但我似乎沒有問過你,你現階段自認遭遇到的最大考驗是什麼?
▋解決失眠的方法
金翎
從第一次聽你提到噩夢的事,轉眼也幾個月了。上次談到的時候,我也常常在作噩夢;那陣子在夢境裡總是拉著行李箱,在某個街口與街口間距離很遠的城市徘徊,舉手叫路過的計程車時空車燈就熄滅,手機顯示已經抵達的司機都不見蹤影。以文學來說,是非常含義自明,非常不高級的比喻。
不過現在的我卻有點羨慕你的噩夢。因為,如你所知,我的難題不是作夢,而是失眠。
我從小就不「擅長」睡覺。據說嬰兒時就不好哄睡,再長大一點就變成需要大人說好幾個故事才罷休。有時大人比我先睡著,會被我戳醒,申訴怎麼這麼不盡責,本大小姐還毫無一絲睡意呢!印象中我爸好像說過(不知道是不是開玩笑),很早就教我識字,不是為了我的教育,是因為如果我能自己看書,他就能睡覺了。
為什麼會睡不著?年紀輕輕何必這麼折磨自己?有沒有固定在運動?有沒有看中醫?有沒有吃維他命ABCDEFG?欸你是什麼星座?蛤射手應該不會有這種問題啊。喔月亮是處女座原來如此。要不要去壓驚?做禮拜?冥想?ASMR?眼鏡有沒有抗藍光的鏡片?手機螢幕有沒有抗藍光的貼膜?要不然把手機關機?放房間外面?放銀行保險箱?直接丟基隆河?
上小學後,被老師罵都不是上課不乖而是午覺不睡,偷偷在抽屜裡看課外書。看書,從來沒有幫助我入眠;就如小時候聽故事愈聽愈醒,如今從事文學,看書一點都不讓我感到放鬆,反而想起工作心跳愈來愈快。因此,我看YouTube,追劇,社群滑上滑下滑到沒意識為止。藍光?遠遠不比自己的小說可怕。
自己的小說。在台灣,這應該是大家對我最不熟悉的一塊,因為我只用英文寫。以前好像只有大致跟你介紹過,藉此機會可以詳細解釋美國小說家的出版歷程。
在美國,要成為虛構小說家,第一步是寫短篇,並去投稿各式各樣的文學雜誌,最出名的包括The Paris Review和n+1,最小眾可能是大學生創辦的網站,總之每季到處投稿,到處付投稿費,然後天天被退稿,再等待下一季。這是常態。二十多歲的我,曾有很順利地連續在不同雜誌發表短篇,但也曾經連續被退稿退到憂鬱症復發,考慮封筆結婚生子從此再也不碰任何一本書。
近幾十年來的美國,有許多人因為希望多花時間專修創作,或是為了建立在文學界的人脈網絡,申請藝術創作碩士(Master of Fine Arts,簡寫MFA)。但提供全額獎學金的學校稀少,又很多一年只收五到十個新生,歷史最悠久的愛荷華寫作班(Iowa Writers’ Workshop),近年錄取率是2%到4%。
(順道一提,我被愛荷華拒絕了,而受哥倫比亞大學錄取是第一學期半額獎學金,第二學期幸運申請到全額的教學獎學金,半工半讀教大一生。哥大MFA的費用一年約八萬美金,再加上紐約市的吃住,兩年下來,總共要五六百萬台幣。要是沒有獎學金,我就不會去讀了。)
那麼,畢業後,結帳完,就能出書了?不。跟文學雜誌相反,要投稿出版社,市場前提基本上一定要寫長篇小說。美國的虛構小說作者並不能直接向出版社投稿,必定要通過經紀人,是一個系統性的篩選環節。寫了一本長篇的完整稿,才能開始投給文學經紀人(literary agent)。這個階段叫「querying」,可能要幾個月,也可能要好幾年。簽約後,有些經紀人會擔任編輯角色,要求作者修改幾輪才投稿給出版社。
經紀人投稿的過程叫作「going on submission」,依不同經紀人的策略和網絡而異,這階段可能幾周,又可能大半年。如果,有多家出版社感興趣,便有可能進入拍賣(auction)或是被先發提價購買(preempt)。簽約後,再跟出版社編輯修改幾輪,最終出版日期通常會是一年半至兩年後。但,如果沒有如果,沒有編輯出價……一切泡湯,一切歸零。
我的經紀公司是Creative Artists Agency(CAA),是國際大型公司。但是,我跟他們簽約時投的小說,也就是我的碩士畢業論文,並沒有成為我的長篇出道作。花兩年多寫才投給經紀人,跟經紀人簽約後花一年改,然後,它被出版社一一退稿了。2023年的市場,並不想看菜鳥作家的疫情小說;我的經紀人Mollie Glick建議我暫時擱下它,先試著寫別的。
於是,2024年三月開始,我邊上班、翻譯、出席活動,同時寫新的小說。《臺灣漫遊錄》獲獎以來的八個月,我日日夜夜都在為小說嘆氣、心悸、焦慮、服藥。
服藥。我給自己的三十歲生日禮物,是開始憂鬱和焦慮症的藥物療程。這是嘗試幾次心理諮商覺得不適合後作出的決定。我媽看到這裡會說,有必要刻意告訴大家你是痟查某嗎?但我認為在台灣,對於精神疾病有醫學根據的討論太少了,而避諱往往只造成無謂的難受。在美國,抗憂鬱藥跟心理諮商非常普遍,當然這也有它的問題點,包括過度依賴,但是,在我個人案例上,藥物的幫助很大。比起以往,現在的我當然還是有情緒起伏,但沮喪時,不會輕易跌入最深的谷底。
那,請問,你為什麼還會失眠?
果然太緊張了吧。內臟擠在喉嚨。我明明知道自己的小說沒有什麼嚴肅議題,不會改變世人觀感,但是我卻那麼在意。並且因為自尊心受了重傷,看到身邊朋友陸續出書時,說完全不羨慕嫉妒是假的,就連我作為譯者的成就,有時也使我懷疑,要是沒有分割那麼多時間精力給翻譯,寫作生涯會不會進行得更快,更順?
然而,我喜歡翻譯。然而,「使命感」。
本來寫到這裡就要畫上懸念式的句點:五月的最後一周,我的小說被寄出給出版社,還在等待回覆。但是,六月的第一周,相對論的接力棒要交還給你的同一天,我終於,終於收到了好消息:有出版社出價了。
那……有睡好一點嗎?
體感上,好像是有的。這讓我很害怕。因為如果我失眠的唯一「解決辦法」是「達成自己希望達成的目標」,天有不測風雲,若有一天,不管努力幾年重寫幾次都無法達成目標,我會如何處理自己的情緒、心態、世界觀、自我認同、與他人的相處方式?
這是我目前感到最大的考驗。它是假設性的,所以我只能想像和擔心,無法證實或準備。如果某天從「不寫作的作家」,變成「已經不是作家」,並不夠年輕或不夠靈感再重來一次,我還剩下什麼?我要怎麼睡覺?
雙子作為人生和文學的前輩,對這般神經質的後輩,有什麼建議嗎?我知道你的寫作計畫早就排到遙遠的未來,但你曾經,或現在,會有我這類的擔憂嗎?
▋接納自己活成的樣子
楊雙子
我們聊過失眠的話題,在年初台灣文學館的對談之後,台南下榻飯店長長的走廊上,彼時疲憊匆促,因而我記不清是否提及我的睡眠障礙。但是關於你問我有沒有同類的擔憂,我想失眠是一把鑰匙,正巧合適開啟這個話題之門。
睡眠之於我,大多數時候的問題都是匱乏。白天工作晚上讀書的高職、大學時代,理想狀態是我上班日一天能睡六個鐘頭,假日睡十二個,行動全靠意志力,一旦精神鬆懈就會脫口而出「我好想睡覺」。即使如此我也曾經遭遇失眠之苦。高三那年有段不短的時日,臨近午夜子時我就恐懼:我最多只有六個小時能睡覺,睡不著怎麼辦?宿舍裡我似睡似醒,會去走一條樓梯,階梯無限向下,通往虛無,沒有盡頭。我被吞沒。頭痛欲裂地睜開眼睛,才發現我躺在床上──我的典型噩夢第一名,就是從高三這年開始出現,伴隨著嚴重的偏頭痛。
日後我回頭梳理高三的失眠,試著釐清自己。那時我讀商業經營科,主科會計。據說夜間部的教學內容不到日間部的一半,但高一首次段考,數學、英文、會計三科總分300分我剛剛好拿100分。我恨會計,像我恨數學和英文。是自尊逼我前進,到高三時我的商用數學與成本會計單科排名都在班級頭幾名,排名在我前面的同班同學推甄錄取政大會計系,關愛我的師長們無不建議我繼續攻讀會計。我內外交迫。
同時我志在寫作,儘管當時小說書稿屢投屢退,文學之路毫無前景(也毫無「錢景」),仍然一心只想讀文學。中興大學中文系進修學士班是我唯一的選擇,然而當時他們並不錄取應屆畢業生。放棄會計系,畢業後空著一整年備考可能考不上的中文系,這是合理的判斷嗎?
孤注一擲。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我籌碼有限,沒有失敗的餘地。夢裡我的下行階梯通往無底的幽闇世界,醒過來我面對的是貧窮牢籠。我失眠,曾經我以為是生存焦慮的緣故,許多年以後我知道那是因為我害怕只能活成自己不滿意的樣子。
永遠的,只能活成自己不滿意的樣子。太可怕了。這就是我心底的那坳深淵,憂鬱的根源。
還是有好消息,我的失眠有盡頭。失眠終止在我高職畢業,在我接納命運之後。具體意思是,我接納失學,接納退稿,接納生命中沒有任何來自親緣的奧援,接納我的高自尊折磨我自己。也許關鍵是,接納我可能真的只能活成這個樣子,但我仍然願意嘗試走過無光的低谷。我承認資源有限,但不放棄企及目標。
話沒說完,便已經沒有篇幅了。以失眠開啟的話題,我恐怕仍然沒有充分地回應你的詢問。但是當你問我建議,我第一時間想跟你說的其實是:痛苦、挫折、幻滅,所有情緒感受都是主觀且真實存在的,與一個人的客觀狀態、現實處遇毫無關聯。你經常自嘲是草莓族,然而在我來看,你果敢堅韌,使人折服。願你允許自己軟弱。
未盡的話語留到下次再敘吧,今後我們還是會見很多面的。不過見面時不好意思說的話,就放在這裡:金翎,能夠跟你相遇,是文學之神對我的眷顧。
2025年八月《文學相對論》李佳穎×洪愛珠
將於8月4-5日登場,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