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過花蓮，行至縱谷，海岸與中央山脈間沃養豐潤綠意，平緩丘陵，少了先前斷崖的壓迫感，目的地卻絲毫不能讓我放鬆。車過鳳林，下一站光復，火車進入一段地下道，全然黑暗，出洞時陽光燦爛幾近睜不開眼，像人類學的通過儀式，由「日常」過渡到「非常」。我來得有點晚了，堰塞湖潰堤第二十一天，我走出車站，光復下起災後第一場雨，不大不小的午後西北陣雨，將蒙塵黯淡的小鎮稍稍清洗，雲聚了又散，雨勢並不滂沱，那會使人憂心。使人暖心的阿嬤剛蒸好一菜籃車的肉粽，拉到車站前，阿嬤將客家花布披掛上身，從衣到鞋通身粉紅色，她將成為灰撲撲小鎮最亮麗的一道風景，閃瞎大家眼睛，怯怯不敢上前去。有人在旁邊吆喝：請大家不要害羞，都來跟阿嬤拿粽子，阿嬤年紀大了，讓她趕快發完回家休息。我在火車上已吃過便當，也上前領一顆粽子，打算帶給光復的朋友M。

好客的M以往一定開車來接，我抵達後，M只傳來地址：「想像一下原本堆積如山的汙泥垃圾，泥濘的街道。」我來得太晚，車站附近主要幹道小山丘規模的汙泥垃圾已清除，如果全然不知近期發生的災難新聞，會感覺這只是一個發展停滯的偏鄉小鎮。車站前各種尺寸都有的雨鞋我沒帶上一雙，我步履輕盈，健步如飛，我是一個落單女子獨自走在陌生地，男人騎機車靠近我：「需不需要載你去哪裡？」我的眼角餘光瞥見機車上的標語：「隨招隨停 妹仔優先」、「不要陷入愛情泥淖」，我搖搖頭對他說：「我不需要，謝謝你！」男人繼續尋找下個目標，在災後這個寬厚溫柔的結界裡，男人不是登徒子，是公民運動中的一個好人。我沒有被冒犯的不快，只是感受這濃厚人情，如同沿街災後人家門戶洞開，家中廳堂開膛剖腹，沒了隱私，泡茶的檜木桌上茶具散落，依稀提示往日生活秩序。牆上貼著褪色春聯，還有自發性的手寫標語：「有你真好！」「超人加油！」門前都有浸著冰塊的塑膠桶，舒跑蠻牛隨你拿，汗流多了別忘吃一根香蕉，水喝多了我家出借廁所。災後三周，小鎮上的便利商店仍大門掩映百廢待興，途經應有盡有的全聯超市，半損鐵門後只有綿延的沙丘，除了沙粒還是沙粒，彷彿波赫士《沙之書》，安部公房《沙丘之女》的魔幻場景。這樣一座全面停擺的小鎮，吃飯皇帝大，每逢飯點，宣傳車大街小巷穿梭可以來領便當囉！洞開的門戶也飄來炊煙，大鍋飯大鍋炒大鍋蒸煮，不計較餐桌禮儀，沒有布紐爾中產階級的拘謹，添雙碗筷，或坐或站或豪邁岔腿蹲下，腳踩雨鞋，脖圍毛巾，渾身汗臭，勞動一天之後吃的飯真香。

循著導航走到M窄巷中的家，鐵捲門被巨鉗大力扭開，變形鐵皮堆疊成波浪形狀。M在還帶著泥淖味的院子迎接我，深鎖的眉頭可以夾死好幾隻汙泥引來的蚊蠅。在外地工作的M，光復老家只有失智的九十歲老父以及外勞詩麗，老父雖老但飯量還很好，心寬體胖，水淹上來的時候，瘦小的詩麗催足腎上腺素，將不良於行的老人背上二樓。救了人便顧不上她心愛的貓咪，她幫貓繫上鈴鐺，在後院特地為貓做了盪鞦韆，將貓影片配上抖音特效傳給她遠在印尼的親朋好友，這是她在異鄉少數的慰藉。M隔天趕回家，像每一個回家的光復遊子踏上《奧德賽》充滿挫折與詛咒的迂迴旅程，千辛萬難來到家門口，門內沉積的淤泥把門堵住，老父隔著鐵門聲聲喚，咫尺天涯。直到M找到附近的怪手，請他們破壞大門，災後第二天下午四點半，M赤腳踏過庭中深及小腿肚的淤泥，終於「回家」。

回到家是一場艱辛的泥巴戰爭，幾個連假召喚來全台灣的鏟子超人，災後第四天，五個年輕人路過M家門口：「需不需要幫忙？」那陣子鐵錚錚一條漢子的M時常淚腺盈滿，只要一個問句就能讓他眼中的湖水潰堤。五個人五支鏟子，面對一戶尋常人家的院落，卻有如進入一個可摺疊延展的無盡空間，彷彿無底洞的泥沼汪洋，時常都要望洋興嘆，該如何是好？這是個五餅二魚的故事，隔天一早，已經培養出革命情感的五人依約前來，其中兩個秀氣的女生不怕髒不嫌累，令人嘆服。

萍水相逢、隨機而遇的五人是希望的起始，M沒有想到，短短一天之內，從五支鏟子增生成三十支，三十支變成六十支。災後第五天，M深巷中的家同時匯集八十支鏟子，八十個人，眾志成城，一天之內，M家中的淤泥灰海幾乎被剷除殆盡。隔幾天輪到專業的高壓清洗機進場，從高雄扛著重機具上火車，從光復車站抬著重物一路走來，沿街找事做的一對夫婦，清洗過後將機器留給M，那是多麼沉重、實用又珍貴的禮物。每每M對朋友轉述這些故事，我們都可以從電話這頭察覺他濃重的鼻音，深藏M眼窩的堰塞湖又要潰堤了。

聽多了這些溫暖故事，當我來到M的家宅，故事的起點，才發覺其中的落差，清泥後的房舍，離真正能在其中居住，恢復往日生活，終點還十分遙遠。大部分家具都被汙泥裹脅而去，廳堂牆上慶祝老父親榮退的匾額有好幾座，水淹不到的只有如今顯得無用的題詞。災後光復，原先平滑的影像變成收訊不穩的粗粒子，空氣中有一種沙質感，是觸覺也是聽覺的，充滿感官之中。大型水車來來回回灑水，仍壓不下陽光下嬉戲遊蕩的浮塵。從馬太鞍溪上游崩落的頁岩土漿，像小時候玩上手的黏土，只是這次再怎麼清洗，童年都不願意離去。人口外移的老齡偏鄉與大自然共謀，用這種既暴烈又黏膩的方式，提示離鄉背井的人什麼是鄉愁，回不去的家鄉，是最遇劫／鬱結難解的鄉愁。

鄉愁如頑強的黏土，填塞進M家中任何一個犄角、縫隙、樓梯扶手轉彎處，還有M眼皮上的皺褶、法令紋、手掌紋路、腳趾間隙。那揮之不去的煙塵，將名字裡帶「光」的光復調暗一個色階，八十個超人同時開鏟的畫面也蒙上塵沙。當我來到這裡用眼睛看，用皮膚感覺，用鼻子聞，那些社群裡傳送的暖心故事不再那麼鮮豔明亮，熱鬧過後的空寂寥落，更容易使人頓挫不起。不管對M說了多少鼓勵的打氣的正面的話，我終究要離開，離開前我想在這城鎮再好好地繞一繞。嗡嗡嗡小蜜蜂穿梭街巷持續與人搭訕問要不要搭便車，我想起這個季節山林間正開花的羅氏鹽膚木，M和我一樣，也曾是個災難的記錄者，2009年莫拉克颱風帶來八八風災，M扛起攝影機前進台東嘉蘭部落，蹲點兩年記錄災區重建，他記得當地原住民會趕著一群蜜蜂，在羅氏鹽膚木開花時去採蜜。當M的角色反轉，從旁觀者變成經歷者，成了不折不扣的災民，嗡嗡嗡小蜜蜂以一種互助的形式，降臨於此移動如風。M對我有感而發地說，他感覺十多年前在嘉蘭流下的汗水，如今都溯源而來，回頭灌溉他生長的土地。

M帶我來到光豐公路，一處制高點可俯瞰整個光復地景，M指給我看，水從山谷來，在何處轉彎，河水南岸依然草木扶疏，一片濃綠，因為猛水匯流入光復溪而得救，河對面的北岸是災情最為慘重的佛祖街，災難與日常一線之隔。遠遠望去，這片縱谷平原，山脈與田野之間，突兀地插進一條灰色長帶，稻田荒漠化宛如鋪上厚水泥，土地還能呼吸嗎？我聞到空氣中若有似無的淡雅香味，遍尋不到是什麼花朵，M指著眼前那棵常被汙名化的檳榔樹：「它正在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