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望見,父親顫巍巍的身子、努力穩定單車手把的模樣,和小時學騎單車的自己,真像。
國曆八月初始,太陽一過黃經135度,秋季開始,是為「立秋」。
夏秋交替,氣溫逐轉冷涼,是二期水稻插秧盛期。這時,一生與田事相伴的父親,總會不時煩擾的望向天空,擔心天際第一聲響雷:「雷打秋,對半收」「雷打秋,稻仔像嘴鬚,甘藷像泥鰍」。
秋天雷鳴是對農作極為不利之徵兆,若讓二期稻作生長末期遭逢低溫寒害,進而影響稻穀的充實與飽滿度,收成的質與量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學習一個人上路
走在返家的小路上。秋風輕拂,兩側稻苗青綠如毯,漣漪般盪開,畫出一痕又一痕好看的水波線。收割甫成的田壟,稻草基部還黃澄澄的深植土泥中;較遠處的田野,燒盡稻草梗的焦煙飄上天空,等待秋雨過後,又是護育生機的春泥一片。
路旁水渠如絹,已逝的昔日畫面隨水光逆流迴轉,我看見:腳泡圳溝中的年幼倒影;母親於自家後院綁上棚架,努力開展芽瓣、崢嶸生長的藤蔓豆子、小黃瓜;樹影、炊煙、黃黃亮亮的芥花籽田、老樹下粗簡磚石堆砌而成的土地公廟;柏油未鋪、石礫滿布的小路,以及雙腳跪地、膝蓋挫出傷痕血跡,號啕大哭的自己……我看見了那一年的秋天。
那時,父親的聲線仍如洪鐘那般:「剛剛不是才教會你煞車、下車的技巧嗎?怎麼還讓自己摔成這樣?」我也不服氣,混著鼻涕眼淚:「誰教你偷偷放手啊!」
印象中那段學騎單車的過程,總是父親負責在後頭扶著、跟著跑上好長一段路。每每迎風開懷以為自己早已能掌控一切,卻從沒想過,跟在後面跑的父親有多麼累?他若不漸漸、緩緩、悄悄放開雙手,我又如何能一個人上路?
「想學會單車,就是要不怕摔!只好再從頭來過了!」父親說。
於是,真的只好再從頭來過了。
征服單車的路程,想不摔得七葷八素,重點便是在轉彎與煞車。父親讓我扶著把手,兩眼專心直視前路,判斷何時應該轉彎?並聽他隨時下達指令,立即煞車,訓練我能迅速反應。
當然,平衡也很重要。兩腳離地,盡全力維持車子直立,練習平衡。
說是未來為人處事也得像這樣,不橫衝、不莽撞,多方兼顧、面面俱到。不能只想著不讓自己受委屈,也得處處照顧旁人的心情感受。很難,但慢慢學就是了。
此去一路上,狀況不勝枚舉,若能學會平衡、煞車與轉彎,就能處理隨時迎面而來的危機,就能閃身、就能錯開、就能下車下得漂亮!
父親說他畢竟不可能永遠跟在後頭跑,總是會放手的。
接著,重點來了——蹬車前進。雖然左腳踩踏板、利用右腳連續滑動跟地面產生摩擦力,開始移動車子這個動作,對自己來說已不算太難。但就是膽怯啊!
坑坑巴巴的石子路,常常一段距離都拖拉得很遠了,卻擔心自己等會兒從那麼高的腳踏車往下躍會受傷,抖啊抖的遲遲不敢將右腳順勢跨上。
人生路可慢一點
父親告訴我他小時候學騎單車的故事:那時主要用以運載農作的腳踏車骨架,對孩子來說,才真扎實,才叫高啊!坐上坐墊後根本踩不到腳踏板,只能以「鑽隧道」進行。此方式無須跨上坐墊,只要將腳直接穿跨橫桿下方,各自踩動兩側踏板,歪扭身軀、一拐一拐的,有如鑽進腳踏車「隧道」一樣;遠遠望去,就像是揮舞著鐮刀手前進的大刀螳螂。
生活的樂趣,就在不斷的勇於嘗試。
深深記得自己終能雙腳離地、踩騎向前,是在稻穗般金黃的暮色裡。
蹬車騎上圳溝坡道,一溜而下。霞色碧麗、蒼翠淡墨的田野景色,逐一自眼角滑掠而過,青綠的黃椒、嫩白蘿蔔、高麗菜苗,搖曳出秋天的神奇時光與色調;遠處整排紅磚古厝,靜幽幽的一語不發;風吹草動,篩落了一地的金色陽光……
而父親仍在後頭追著跑:「小子,你騎慢一點啊!」
是吧,「騎慢一點。」這句話,在正式走入社會、尋找自身定位點那一年,父親也曾這麼說過:此去心放寬一些,與人別太算計、強爭求,人生路走慢一點沒關係,平安就好。
只是,這句話似乎更難了。在經歷數次的低潮與轉折之後,我才稍稍體會了些,也懂了些。
淺淺閃映的光絲,漫過窗櫺,灑進屋來。
胃出血數次,甫完成雷射燒灼止血術、燒止出血源頭的父親,倦躺搖椅,假寐著。
垂皺的眼角,並非我小時印象;鬆軟的臂膀,也不是助推單車那雙手;深鑿的法令紋,在那張意氣風發的臉龐上亦不曾有過;稀疏白髮、疲憊的呼吸聲,更是陌生得令人心慌。然而很奇異的,整個加總起來,卻又是記憶中的父親了。
我俯向耳畔,那兒有一顆小時最愛撥弄的小肉珠,輕聲說:「爸,我們去騎騎腳踏車、讓身體慢慢動一動,好嗎?」
術後的父親睜開眼,嘴角揚起一抹弧線。
田溝畔,那株同父親一起栽下的小黃椒,經過一季夏溫的培育,終於椒果膨脹、結實纍纍!可能是夏日暑熱之故,依舊鮮綠得好看,也沒怎麼變色就是?
一陣風來,黃椒果風鈴般悠然擺盪。
回頭望見,父親顫巍巍的身子、努力穩定單車手把的模樣,和小時學騎單車的自己,真像。
「爸,等一下如果狀況不對要記得煞車,以免摔跤。」我提醒道。
「嗯,好。」父親雙腳踩上踏板,神情極是小心,像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