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節時，醫院角落紛紛冒出各種粽子。看著護理師剝起一顆晶瑩剔透、宛如冰雕般的鹼粽，實在讓人暑氣全消。他們七嘴八舌討論著鹼粽的身世，我卻想起了一個診間畫面。那是一個悲泣不已的母親，抓著我哭泣：「大家如果怪我、罵我那都還好……是我沒顧好……」
兩次的食道傷害
允兒兩歲多，個頭瘦瘦小小，有著大大的眼睛，皮包骨的身材，手中緊握著一根棒棒糖。
我跟兒童胃腸科的主任背對著母子倆，準備著需要用的器械，也默默地準備著把自己的心武裝、鐵石化，如此才能面對等會將要發生的事。
允兒是食道嚴重灼傷的病人，半年前調皮愛玩，在大人沒注意的情況下，把桌上用來浸泡、製作鹼粽的鹼水整碗喝下，造成第一次食道傷害。
允兒喝下後，家人沒有正確知識，讓慌亂的愛造成更大傷害，家長邊哭邊挖著允兒的喉嚨，幫他催吐，造成了食道二次傷害。（誤食腐蝕性物品時，嚴禁催吐，必須盡速送醫，並將強酸或強鹼的液體攜帶至醫院，讓醫師能夠進行正確處置。）
「我忙著打電話叫救護車，回過頭看到允兒被挖喉嚨，哭得更慘、兩腳亂踢……」允兒媽媽再也說不下去，低下頭泣不成聲。
食道灼傷的問題不是一、兩天就會顯現嚴重性，而是要數周，甚至數個月。一開始急救後，媽媽得知對生命沒有立即影響，高興地鞠躬，拚命向醫護人員道謝，但更糟糕的事情還在後面。
食道就像塑膠管，本身有從上往下的推擠力，由肌肉構成。當管狀內部受到腐蝕，推擠力消失了，接著修復的結痂組織就會讓食道變窄、變硬，這才是真正苦難的開始。
允兒的食道狹窄愈來愈嚴重，即使將固體食物磨成泥也難以下嚥，只能插著吸管，靠攝取流質過活。他必須接受一次次的「食道擴張術」，也就是用胃鏡方式在食道內把氣球撐開、反覆推開食道，讓管徑多少能變大一些。
根本是人間煉獄。
一個微小的心願
允兒的食道多次擴張卻效果不彰，主治醫師結束治療後，滿頭大汗地解釋：「允兒的狀況可能要開刀重建，切胃、切腸來造廔灌食。」
允兒媽媽聽得一頭霧水，急問：「所以開完刀之後，可以吃麥當勞了嗎？」說著眼眶又泛淚了：「有一次他忍不住了，偷偷吃了一口哥哥的薯條，結果就大哭，說胸口好痛好痛。」
食道狹窄，固體食物經過的胸口劇痛，連大人都可能痛得滿地打滾，何況是小孩？
進行這種乾坤大挪移的整個消化道大手術，術後效果如果不如人意，就必須倚靠著點滴給全靜脈營養，即使存活下來，也可能逐漸影響肝臟功能，變得愈來愈瘦弱，慢慢死去……這些可能的「病情告知」，此時此刻在一個心碎的媽媽面前，實在說不出口啊。
允兒媽媽一次次的信心崩壞，一次次被孩子的病情打擊，但其實她最該知道的，是當時「如果多注意一點小孩的安全就好了」，只差那麼一秒沒注意，責任歸屬最終還是壓在家長的身上，她再多的眼淚也無法改變事實。更雪上加霜的，是允兒家是低收入戶，龐大的治療費甚至需要社工轉給福利團體幫忙，這讓允媽著急，開刀的錢到底要從哪裡來？
檢查完後的允兒在護理人員協助下，擦乾一身汗，換好了衣服，靜靜躺在檢查床上被推出房間。他看到媽媽，臉上還掛著淚，伸起小手問：「可以吃糖糖嗎？」
那根棒棒糖，從頭到尾他都緊緊握著。乖巧貼心的模樣，彷彿完全忘了剛才的病痛……
他小聲再問：「媽媽，我什麼時候可以吃麥當勞？」
允媽心疼地摸摸小孩，無言以對。
他們再次跟我道別，看著她擁著小孩離去的背影，一句「你沒辦法吃麥當勞了……」怎樣也說不出口。
●摘自時報文化出版《村裡來了個暴走女外科：偏鄉小醫院的血與骨、笑和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