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中秋前幾日,做了一件自找麻煩卻又自得其樂的事——手作蓮蓉月餅。
節慶將至,想吃點應景食物,本可以選擇蛋黃酥、綠豆椪這類本地常見品項。若膩了包豆沙、包棗泥的,想嘗別種餡料,買現成的大概也很可以。
可是我偏偏不。吃了幾塊買來的和別人送的還不夠,非得跑一趟蓮花園,買幾包鮮蓮子,費神費時費力氣,剝殼脫膜去蓮心,打成蓮蓉焗成餅。
因文字而生的嚮往滋味
舊時代傳承下來的食物,如粽子、潤餅,在各地的形音義或許差不多,卻各帶口音,用料製法實有地域之別。月餅亦然。起心動念做這普遍見於粵港澳的蓮蓉月餅,是因為讀了葛亮的《燕食記》。
《燕食記》是近年讀到滋味最最迷人的小說。迷人之處,在於書中寫及大量傳奇飲食,也在於時古時今的用字遣詞,多短句而有韻律,內容語氣都散發著香氣。看書中這段榮師傅訴說製作蓮蓉餡過程,既描述茶樓裡廚房勞務,亦捕捉了自持的處世精神——
這七十年,同欽樓風裡浪裡,裡頭的,外頭的,多少次要關門的傳聞。我呢,都當它是雨打窗,只管在後廚,打我的老蓮蓉。去了蓮衣,少了苦頭,深鍋滾煮,低糖慢火。這再硬皮的湘蓮子,火候到了,時辰到了,就是要熬它一個稔軟沒脾氣。
像這樣談餡兼談人,以及書中諸多耐讀之處,讓人不禁掩卷細品。沒等讀完全書,便萌生打蓮蓉的念頭。
蓮子與它們的產地
打蓮蓉,首先要取得蓮子。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超市架上的乾貨,也不是食品行的袋裝餡料,而是去蓮花園裡找鮮蓮子。
桃園觀音是北台灣最大的生鮮蓮子產區,家離觀音不遠,近年每到夏季,已養成上蓮園賞蓮習慣。以往純粹為風景而至,這回動身,也為蓮子。在產地直購農產,品質應該都不差吧。
往金華路的「水蓮之鄉農場」去,穿過蓮池,見一地蓮蓬如山。根據農家說法,這些蓮蓬是趁清晨天未全亮時採收的。兩位老太太坐在蓮蓬堆旁,正手持小刀將一粒粒翠綠色蓮子取出。我興奮提了好幾包帶殼蓮子回家,沒料到後面等著我的,是極費耐心的處理工序。
先是剝殼。為方便剝除,農家已在殼上劃一道刀痕;可總有幾顆劃不好的,就像緊閉不開的開心果,讓人不太開心。想丟棄可惜,便使勁對付。再來要脫去蓮子外的一層泥色薄膜,也就是小說中提到的「去蓮衣」。脫不脫膜,關乎蓮蓉成色及口感。市面上有分白蓮蓉、黃蓮蓉,前者即去了蓮衣,口感較細,價格因而有異。去了蓮衣後,還得拿尖頭竹筷,通掉苦口的蓮子心。
一切想得簡單,實際耗力得很,共花了三晚才完工。尤其蓮衣不易褪,需以指腹搓除,處理上百粒蓮子快把指紋給磨平,人的精神彷彿也去一層皮。外行人幹這細活,到底是件不經濟的事。而且成果還醜。
廚房限定的濃郁蓮香
自己手剝的蓮子雖然醜,但擁有不可思議的香氣。
我本來就喜歡蓮子味道。喜歡它的淡淡幽香,像個謙和君子,氣質優雅,低調不狂妄。然而一進滾水中,反差極大,彷彿內向的I人頓時活潑起來,頻頻用自身香氣款待廚房裡的人。人在爐邊顧火,鼻腔盈香,濃郁得更甚吃它時。等火一滅,離開爐面,趨於冷靜,它又恢復本性。想這氣味,是限定給入廚者的,若不是為了蓮蓉,我可能永遠不會發現,原來我喜歡的蓮子有這一面。
接著按食譜炒成蓮蓉餡、搓餅皮,最後組合皮餡,用模具壓花成型送進烤箱。試了幾回,總覺味道不理想。起初是餡不滑順,口感帶沙,如嚼綠豆糕。次一回做,花生油便多放點,然而油的比例多了,害花生味太濃,奪走本就幽微的蓮香。
餅皮也遇上問題。製了數批,餅都不美,與我曾吃過的蓮蓉月餅有明顯差距。氣餒之餘,深知這是件講究技藝的食物,明白市面上一塊好的蓮蓉月餅價格不菲,有它的道理。
榮師傅也稱好的蓮蓉月餅
前陣子看到一則網路新聞,說是蓮蓉月餅竟登上「全球百大最難吃的食物排行榜」。查了榜單,名次甚至比在同榜上的炸狼蛛、鴨仔蛋、炸蠶蛹還要前面。
小說作者筆下的馳名糕餅,如今進了黑名單,替它可惜,卻也稍能理解入榜原因。或許是傳統甜膩滋味已不相容於現代味蕾。再者,一塊好的蓮蓉月餅,需有高段手藝、佳美食材才能成全。要遇上條件兼具的,實在不易。尤其產地之外,平庸的餅多,而像樣的餅少。想起不只一次吃了號稱包蓮蓉餡的餅,實際無一丁點蓮子味,我真想拿著咬了一口的餅跑回店裡問:要確定耶?
猜想有一種情形是:世上許多人,包括我在內,以及那些給蓮蓉月餅投下難吃一票的投票者,我們所識得的蓮蓉月餅,可能都不是它應有的本來面目。以榮師傅的標準來看那些餅,也許都不到位。
為了蓮蓉月餅,我此刻有了新的盼頭。想有朝一日,自己能在某趟旅程或某場聚會,吃到一塊由專業師傅以理想食材細細打磨出來的蓮蓉月餅。連榮師傅也讚譽的那種。等那時再來評斷好吃與否,也不算晚。
延伸閱讀:舌頭決定我的方向
陳芸英/在家做菜
小令/舌我欺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