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開始有點不良】沈嘉悅／我是沈小姐

文／沈嘉悅／聯合報

我是沈小姐。圖／Gami 我變得愈來愈好了。 有幾個步入婚姻的中年人，敢在婚後數年公開這麼說？妻子說，她覺得我比以前好，她不喜歡弱不禁風的男人。她覺得我大學時太瘦，太憤怒。那時我寫詩，發表激進聲明，把政治立場不同的知名作家、政客的頭像當飛鏢靶，在陽台跟同好一面讀詩，一面射擊。我極度反感手握權力而無所作為的人，我火力全開地批評、嘲諷。那時我寫詩，覺得自己非常正確，但生活過得不算好。 妻子說，她喜歡我現在的樣子。 感覺碰觸螢幕的指尖無比笨重 三十歲開始，詩寫得愈來愈少。以前深夜不睡，打電動、逛BBS、偶爾花時間修潤詩作，每周和同好交流，談文學創作、政治理想。在智慧型手機還未誕生時，我們習慣不關電腦，下載盜版電影跟音樂，專心（相較於今日）和網友用文字聊天。敲著泛黃的鍵盤，感受它有些疲乏的回饋感（尤其是space跟enter鍵），覺得髒就拆掉幾顆，撢落汙垢再裝回來。那樣寫詩的時候，覺得自己在創作一種僅屬於自己的節奏，一種只有自己可以投入的音樂類型。現在我經常點開手機，透過信箱的應用程式，把不成形的詩句存入信件草稿，感覺碰觸螢幕的指尖無比笨重。失去ㄅ半（又稱「舊注音」）輸入法的我，每次用手機寫詩都像是無法使用母語的人，被迫同化後回憶往昔的燦爛時光。 妻子說，她喜歡我現在的樣子。 四十歲生日隔天，原本以為積勞成疾，到診所檢查眼睛。那天早上跑了十公里，趁太太還沒起床，想著看完醫生能順便買午餐。診所在住家的學校附近（備受好評），我和許多等著檢查視力的學童跟家長排隊，他們都划手機打發時間。想起國小看眼科得跑到市區，但想不起那時的人如何等待漫長的叫號。醫生說，只是老花。 妻子說，她沒有老花。 現在漸漸習慣了被稱作沈小姐 我們買了房子（嚴格說起來，是妻子買的），重新裝潢。採光非常好，是她喜歡的奶茶色風格。她問我有沒有住過頂樓？這是她的第一次。我想起大學合租的那棟房子，自願住進頂樓加蓋的獨立空間（連通往房間的樓梯也不會碰到人）。那年十九歲，談了幾次短暫的戀愛，摔了一次車，被壘球砸斷門牙，另一次接滾地球弄彎右手小指。 妻子說，我很誇張。 七歲第一次在操場跌倒，頭頂縫了三針。十歲跳看台，左膝蓋再縫十幾針。十一歲手腕骨折，十二歲看人放煙火被炸到耳後，十三歲滑直排輪閃車跌落水溝手肘脫臼。然後我安全地長大成人，進了出版業。某一天，開始有客戶叫我沈小姐（雖然我明白是名字的關係）。起初我會說，是沈先生。現在覺得習慣了，比起一介平凡的生理男性，被稱為沈小姐似乎更有魅力，沈小姐彷彿開啟我重生的機會。沈先生換了幾次工作，固定去做心理諮商。沈先生愈喝愈多，酒量變得還不錯。沈先生幾年前開始練習長跑，跑到血尿才學著如何補充水分。 妻子說，她喜歡沈先生，也喜歡沈小姐。沈小姐四十歲了，剛開始老花。覺得自己不是沈先生以後，應該再也不會受傷。

【生活進行式】畢珍麗／我們要結婚了

文／畢珍麗／聯合報

車廂像飛進了一群放風的麻雀，我們四個老姊妹一見面就嘰嘰喳喳，爭取時間地講個沒完。大夥約在捷運站碰面，一起出發去禮服店，這年頭願意結婚的年輕人不多，能喝喜酒是多麼開心的事呀。 出捷運站邊找地址，邊繼續搶著說話，好像說慢了會挨打，或是在家都沒人跟我們講話，連擦身而過的路人也忍不住投來疑惑的眼神。 兩點半準時站在店門口，透過大片玻璃櫥窗，繽紛亮麗的禮服正向我們招手。消失的少女魂就要被勾了出來，當時我們臉上的表情應該很美很甜很夢幻吧。 爸媽遠行後，期待許久終於迎來親人的喜事，如果媽媽還在，應該也會同行。記得么妹結婚，媽媽選了件紅色軟緞禮服，試穿時一直說可惜胖了點，我們摸她的肚子：「對不起，都是我們害的。」她被我們逗得呵呵笑。 這次是六妹的兒子結婚，為了在婚禮當天有絕佳狀態，她已經執行瘦身計畫幾個月，小腹明顯小不少，人顯得年輕也精神許多，連個子都像長高了。 我們幾乎篩選了每件禮服，一面找一面評論：這件顏色好但太露、紅色會搶新娘的風采、質料太軟不適合、這銀色裝飾雖然亮眼但底色嫌太暗、粉紅色太嫩不適合…… 試衣間被我們掛了數件值得試的禮服，穿好第一件拉開布幔，我們哇哇叫，果然努力有成果。六妹套上亮亮的高跟鞋，鏡前一照，脫口而出：「怎麼好像我要結婚喔。」店員也忍不住笑了。 接下來每次試穿總有熱鬧的笑點，我們急著給出評論與理由，店員在一旁頻頻點頭：「妳這幾位姊姊軍師很專業喔。」這當然，雖然我們都只結過一次婚，參加過的婚禮可不在少數。 經專業店員讚賞，我們把眼睛擦得更雪亮，說得更細也更精準。六妹換衣時，三人講述起自身喜宴要穿的衣服，講得興奮忘情，等她拉開簾子，還得撒嬌喊我們：「喂，姊姊們趕緊幫我看啦。」 終於選定一件淺藍色有亮片珠花、胸口裝飾薄紗又不會太露、有些挺度的紗裙，這件絕對是全店最適合六妹當婆婆那天穿的禮服，我們滿意極了。 我說起我當婆婆那天，是買布自己做禮服，還用剩下的布料做別致的提包。四妹仰著臉，說她兒子結婚時為了難得的機會，刻意選了兩件禮服，跟她媳婦一樣，席間還去換裝哩。五妹的大兒子因為疫情沒辦婚禮，小兒子應該快有好消息，今天算是見習生。 六妹說大喜之日要請我當媒人。難得的喜宴，我可得好好準備一身新行頭，心裡雀躍盤算著，嘴角不由自主向上提。 辦妥大事，推開店門，掏出手機在禮服店門口來張手比愛心的合照，若母親在天國看到這一切，心裡一定很安慰。事後回看照片裡蕩漾的歡樂笑意，眉宇間流露的喜悅，愈看愈感覺像是我們要結婚了！

【青春名人堂】林比比鳥／創作這種病

林比比鳥／聯合報

檢查完最後一遍，寄出稿子，感覺靈肉分離，眼睛盯著螢幕，靈魂已癱在桌上。寫完該鬆一口氣了吧，可肌肉馬上緊繃起來：稿件此刻已抵達編輯信箱。想到編輯會不會正在讀呢，胃立即縮得小小的。 我國高中時還沒進入數位時代，投稿是一連串動作的總和：先將字字斟酌到滿意的作品，最後一次（邊謄邊告誡自己：這次真的是最後一次）輕爽抄寫在全新綠線稿紙上，稿紙折疊再折疊，放入信封，在封口處細細塗上膠水，小心壓合，騎十分鐘腳踏車到鎮上文具店前的郵筒，慎重地投入。信件要一兩天後才會抵達收件地址，而我最快兩周後才會收到退稿或留用通知信。投稿的緊張被漫長的等待稀釋，即使被拒絕也沒那麼難過了。 可現在事事節奏快速，投稿即收稿。我剛開始交稿時，每半小時確認一次信箱，比談戀愛還惶恐，想想真的是有病。日本出版社社長見城徹有本書《編輯這種病》一一列舉他與知名作者往來，相愛相殺的故事。可讀完整本書，感覺這位編輯根本樂在其中，果然有病。很可惜沒有人寫一本《創作這種病》，細數創作者各種因寫作而湧起的狂熱、憂鬱、同儕壓力、得獎與否的寂寞與糾結，而交稿後的患得患失已經是當中最輕的症狀。 我第一次認知到這症狀已是多年前，一位作者交來十萬字的小說。她交稿後一小時用MSN問我，是不是作品不好，為何「一直沒回覆」？閱讀小說需要心情的餘裕，刻意空出幾個小時不受打擾，即使成了工作也是一樣。極其專注讀完一部十萬字小說至少需要整整兩個工作天，我窘迫地只能簡略說說對於小說開頭幾千字的感想。 從那次事情之後，我養成讀前面幾章後先回信的習慣，可直到自己也巴巴等著回應，才終於在多年後理解了作者交稿的心情。交稿後既希望編輯馬上回，可編輯太快回應又懷疑他根本沒仔細看，只是在敷衍；編輯回應太短沒誠意，回應太長看了又有點心虛，會不會人家只是社交辭令？ 這個鬼打牆腦內劇場病在我交稿愈來愈多次後終於痊癒。養成持續寫作與交稿的好處是，寫完一篇稿子，注意力已經轉向下一篇。不管上一篇是得到讚美，或反應冷淡，甚至被退稿，都已經過去了。下一篇稿子總是有更多煩惱要糾結。上一篇就讓它隨風去吧。 至於拖延症、自我感覺不好、冒牌者症候群……這又是其他的病了，我至今還沒有找到解脫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