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陪爸爸媽媽久一點。」我在安寧門診第一次遇到她時,就被這位南北奔波尋醫、每項療程都配合到底的腦瘤女孩所懾服。我詢問她理由,而她的答案既單純又深刻。
她想活下來,想要陪伴爸爸媽媽
世人常把罹病的苦痛形容得太扁平,甚至視它為生命中之大惡,也將迅速終結生命唱成一種善終的頌歌。這樣與生命的真實背道而馳的烏托邦看法,總教我感到悚然。
我每次都會想起近萬個陪伴過的病人,因他們立體圖像般的生命,無法得到理解與認同,而感到傷懷。
幸好日常的醫療照顧裡,總有像小涵這樣的人,讓我習得苦痛與艱辛雖是嗆辣的原料,多數人避之唯恐不及,但也有人,將它佐成了生命最後一道精采的菜色。
小涵從三十餘歲開始抗癌。幾次就醫都是癲癇發作,倒在房間,發出巨響,媽媽前去查看而一步步釐清病情。
實在難以想像父母的驚駭與心疼。手術、放射線治療、化學治療、栓塞併發症取栓手術、硼中子治療、復發後再化療□□小涵表示想要再做細胞治療,但跑遍全台,沒有醫師點頭。漸漸地,吞嚥困難了、眼睛看不見了,甚至還常常肌肉痙攣。無法遏止的疼痛,家人理解安寧可以給小涵一些適合的東西,因此他們才來到我面前。
連父母都捨不得的治療之苦,小涵完全不以為意。因為小涵想活,想陪爸爸媽媽。
小涵說不出DNR(不施行心肺復甦術意願書),她說:「醫師,請你治療我。」那些外在人設的規定都不重要了。此時,會有誰說安寧不應該想盡辦法來到這樣的生命與家庭中作陪呢?
媽媽說,小涵學生命科學,因此對人體結構瞭若指掌。
復發那日,醫師點開腦部影片,小涵哇的一聲哭出來,對著螢幕,泣不成聲:「那是我的腦啊,我的腦啊,我在教科書上看到的病灶啊□□」
本來是學習著成為助人者的,未料還沒從這眾多的學識中釀出濟世甘露,竟然就在圖片中認出自己。
在自己的需要上,想到別人的需要
經歷所有的一切,更讓我佩服的是父母的智慧。
爸爸媽媽非常深情、理性,但又流露極端不捨地對我說:「若安寧照顧是育涵的最後一個好歸屬,我們想為她預備好。我們想給育涵所有最好的。」
我很少在診間看到這樣的父母。其實若泣不成聲或猶豫、防衛,我都可以理解,但小涵的爸爸媽媽未曾顯露這樣的情緒。
身為醫療人員,我們自然不希望面對的對象,是所有的情緒與反應都是外射型或怪罪型的病人與家屬,但這樣也有好處,我們通常不會錯過與錯認他們的需求。
但像小涵這樣的一家人,我們就得更敏銳些,才能為他們卸下無須自己全部扛負的一切,否則常常是一段醫病的緣分下來,說要照顧人的,反而都被照顧,那可說不過去。
不過,在這一點上,小涵的父母真的讓人極度感念。能把在病房每一班,甚至是前來病房支援的護理師樣貌、姓名與習慣都銘記在心,並關心這些護理師個人的日常、班表、家庭與當下的難處,我對他們真是敬佩不已。這家人,實是天使。
小涵病情開始起伏時,有天爸爸媽媽說準備一筆捐款,想代替小涵捐給安寧療護基金,我很是訝異。
一般我們都在照護結束後,收到這樣的感謝與獻金,但小涵尚在病況變化之際,我是見所未見。
總在自己的需要上,想到別人的需要。他們在照顧反覆癲癇、意識改變的女兒時,真切地把愛發揮到最大,讓淚裡皆有疼惜。
盡一切努力,讓你活到最後一刻
如同小涵與父母這樣的愛,我們會在世界安寧日的活動中,將捐獻的心意做成壓克力楓葉,邀請捐款者參與貼楓葉儀式,象徵愛的延續,也鼓舞醫療團隊的士氣。然而,小涵在活動前數日,成為永恆的天使。
後來,我們情商製作楓葉名牌的廠商,將印有小涵姓名的楓葉複製一片,再邀請病房靈性關懷師身為藝術家的女兒作畫。
畫上的人是育涵的爸爸媽媽和哥哥,放上爸爸媽媽為小涵創作的兩首歌QR code,最後題上以小涵名字為引、小涵的形象為底的對句:育蘊闊壯氣息,涵雅溫潤長情。
在我們還沒帶著禮物到訪爸爸媽媽前,爸爸媽媽竟先我們一步,已回來病房探視醫療團隊,這股勇氣實在讓人佩服。實務上,這是對遺族很困難的事,因為必須回到最愛的家人最後接受照顧的地方。
後來等到禮物完成,我們到訪小涵家,更是被盛情款待。臨走時,他們說:「我們就住在這裡,知道了喔,常來。」小涵爸爸媽媽的善良總是不刻意彰顯,但在死生契闊的世界裡,他們一家的故事,足以讓其他受苦的家庭也得到寬慰。
很想多活的小涵,在安寧照顧中徹底活得精采、立體。我不禁又再次為世界安寧療護之母西西里□桑德斯的祖訓感到信服。我默念那段祖訓的後半段:「我們會盡一切努力,幫助你安然逝去;但也會盡一切努力,讓你活到最後一刻。」
許多人誤以為安寧只有安然逝去,事實上在安然逝去之前,我們更在乎的是,活得像自己到最後一刻,如同小涵。
●摘自寶瓶出版《生命的最後一刻,都活得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