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記得這輩子第一次親眼看見啄木鳥的日子。
那天是我的生日,南美洲的四月中旬,黃昏時刻,秋天的筆刷潑灑了一地的橙黃橘綠。我在下山回程途中,身後是拔地而起的菲茨羅伊峰,險峻的稜線像鋸齒狀的利刃,令人望而生畏。在古代,它或許會被視為魔鬼的棲所,但如今,它是旅人追逐的天堂,許多人將之奉為巴塔哥尼亞的靈魂與心臟,而對健行愛好者而言,這裡更接近聖地,是一生至少要走過一次的經典路線。
大老遠飛到南美,忍受無止境的轉機和漫長的公路移動,無非就是希望能站在夢寐以求的巴塔哥尼亞土地上,親睹那些被印刷在明信片上的風景。但事實上,我差一點親自葬送親臨菲茨羅伊峰的機會。
撕心裂肺的悲傷讓我一點都不想出門
將時間倒轉至踏上步道的前一天。深夜,幽暗的旅館大廳,這裡是唯一能捕捉微弱無線訊號的地方,我們透過視訊和台灣的獸醫連線,手機螢幕中出現的是一隻吊著點滴的十九歲虎斑貓。牠在我們南美為期一個月的旅行途中,因器官急性衰竭,被幫忙到家裡當貓保母的朋友送醫急救。
牠叫阿貓,無助地躺在籠子裡,雙眼的瞳孔已逐漸放大,只剩下氣若游絲的鼻息。幾分鐘後,在潰堤的淚水和模糊的視線中,醫生停止了心外按摩。我們一邊壓抑啜泣的聲音,一邊透過手機和阿貓永別。
翌日,盤據小鎮一整天的狂風暴雨奇蹟似地退散,藍天白雲、無風無雨的好天氣,無疑是上山的絕佳時機,也是用世界級美景慶生的好日子。但撕心裂肺的悲傷,讓我意興闌珊,一點都不想出門。
我和呆呆結婚後,實際上只和阿貓相處了六年,所以無法想像,她要如何面對失去陪伴近二十年的老貓所帶來的傷痛。但出乎意料的是,即使連日的心力交瘁讓我倆已形容枯槁,她仍打起精神堅持無論如何都要上山,否則日後回顧這一天,將只剩下遺憾與悔恨的記憶。
大自然的美暫時撫平了我們的傷痛
重新收拾心情,我們從El Chalt□n小鎮出發,打算走到山腳下的Laguna de los Tres冰川湖之後便折返。清晨的陽光穿過林蔭,溫柔地灑落在身上,沿著小徑一路穿越色彩斑斕的樹林,步道時而平緩、時而蜿蜒,每每經過一處轉角,眼前又是一幅懾人的風景。
隨著海拔漸升,草木逐漸稀疏,裸露的岩石與冰川侵蝕的痕跡昭示著高山的嚴峻。跨越最後一段積雪的上坡,眼前忽然展開一片清澈碧藍的天空。前一夜降下的新雪,像糖霜一樣灑滿了灰褐相間的巨大花崗岩柱,柔化了菲茨羅伊峰猙獰的容顏。藍綠色的冰川湖水,在微風吹拂下激起陣陣漣漪。我們是多麼幸運啊!多少人千里迢迢來到這邊,卻只能看見被烏雲籠罩的峰頂,但我們卻能在最完美的時節與天候中(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走入這宛如萬花筒般絢麗的群山。
大自然的美,暫時撫平了我們的傷痛。一切都是如此美好,直到離開冰川湖,在需要步步為營的雪坡上,幾個年輕歐洲人在嬉鬧間,不小心把一顆雪球砸到我的身上。其中一個人敷衍地說聲不好意思便匆匆離開事發現場了,留下一臉錯愕的我。
如果是尋常的日子,我可能不會追究。但幾秒鐘後愈想愈不甘心,如果吞下這口悶氣,我那好不容易被山光水色治癒的心情,豈不是要被這件鳥事給破壞了嗎?於是決定不顧一切追趕過去,氣沖沖地跑到那群混蛋的面前用英文大吼:「停下!你們給我道歉!」
吼出來後我其實有點膽怯,因為意識到如果他們聯合起來反擊,那我可是毫無勝算啊。但或許是我的態度太堅定也太有氣勢了,他們瞬間收起嘻笑的表情,規規矩矩地向我正式說聲抱歉,結束一場突如其來的「國際糾紛」。
並肩在一起欣賞啄木鳥的各種姿態
我的心情像暴風雨後的湖水,再度恢復平靜。又走了幾公里,在接近步道出口時,一陣挾帶冰川寒意的冷風輕撫雙臉,順道捎來一連串硬物敲擊木頭的聲音,清脆而有規律地響徹在被暮光籠罩的山毛櫸森林。走近一看,一隻麥哲倫啄木鳥,正在用牠堅硬的鳥喙猛啄樹幹。
麥哲倫啄木鳥是南美體型最大的啄木鳥,體長可達四十五公分,主要分布於巴塔哥尼亞地區。雄鳥全身漆黑,頭頂一簇宛如火焰燃燒的紅色冠羽,十分容易辨識。雖然不是受到保育的稀有動物,但能親眼見到這美麗的野鳥已令人興奮莫名。
我很想分享這份喜悅,所以餘光看見不遠處有人走過來的身影,便開心地用最不驚擾的音量吆喝他們過來賞鳥。沒想到冤家路窄,那群遊客竟然就是剛剛被我逼著道歉的同一批人。當下有點尷尬,畢竟才剛結束一場劍拔弩張的戰鬥(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此刻卻得站在一起快樂地賞鳥?
然而神奇的是,我們一群人相視後露出溫柔的笑容,沒有多說什麼,彷彿剛剛的爭吵從沒發生過,就這麼並肩站在一起欣賞啄木鳥的各種姿態,最後甚至愉快地和彼此道別。
過去在美國健行時,我學到一句諺語:「Don’t quit on a bad day.」意思是,不要在心情低落的日子做出錯誤的決定,也別在狀態最差時輕言放棄。事後我一直感到很慶幸,那一天我們決定走進山裡,讓微風、陽光,以及一隻麥哲倫啄木鳥,驅散了死亡的陰霾。
我永遠記得這輩子第一次親眼看見啄木鳥的日子。那天是我的生日,痛失了一隻十九歲的虎斑貓,而且還在山上和幾個沒禮貌的傢伙吵了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