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常在電影上看到歐洲宮廷劇,甚至現在的英國和香港的法官,戴著金色的假髮,讓人覺得古典中存有威嚴。可我卻一直沒有想過,他們當初為什麼要戴假髮?
我曾與細菌打交道竟沒想過這事
今年春夏之交,四天三夜小旅行的最後一天,我來到賓州南部的小城約克。在賓州許多古老的城市中,約克不那麼引人注目,不像費城那樣光芒四射,也不像蓋底斯堡因南北戰爭而名滿天下。然而,如果在地圖上稍微停留片刻,你會發現這座小城,在美國歷史上占有一個不容忽視的位置。
1777年,獨立戰爭期間大陸會議曾短暫遷到約克,成為美國的臨時首都,並在這裡簽署「邦聯條款」,為美國建立了法律基礎。
老城市中心有一個殖民地歷史園區,內有一棟建於十八世紀的老屋,獨立戰爭初期戰績輝煌的蓋茲將軍,曾在這裡短暫居住,所以稱為蓋茲故居。但他後來陰謀取代喬治華盛頓,故而在歷史的評價相當複雜。
裡頭的陳設保持十八世紀原樣,特別是餐桌上的銀燭台與陶瓷餐具,呈現出上層階級的生活樣貌。走進主臥室,桌上放著三角型軍帽盒與指揮刀,令人想起戰爭年代的緊張氣氛。不過,導覽員卻特別指著一件外形像豎立的啞鈴,說:「那是專門用來掛假髮的假髮架。」
他解釋,十七、十八世紀歐美的貴族戴假髮,除了模仿潮流,更重要的原因是遮掩疾病。當時梅毒流行,患者常因頭皮潰爛形成斑禿,樣子難看且不名譽。於是,許多貴族男士也戴假髮。
聽到這裡,我心裡暗自驚訝,自己曾經是微生物學研究者,前後超過十年,天天與細菌打交道,竟然從沒有把「假髮」和「梅毒」聯想在一起。
我在念輔大生物系時,大二微生物課程主要聚焦於消化道與呼吸道的常見病原菌,與性病有關的內容不多。後來到美國念微生物研究所,才發現他們的細菌學課程中,談到性病相關的內容比例高很多。
大學時,父親開的家醫科診所在新北市中和,附近有一家大型日本電器公司的工廠。一位台籍高階經理每隔幾個月便報到一次,要求打一針抗生素,理由是剛從日本出差回來,要「預防性病」。我記得父親曾嚴肅地對他說:「你不能一直這樣下去,抗生素不是長久之計,總有一天會沒有效。」
儘管青黴素在1943年就問世,可以有效治療梅毒與淋病,但隨著抗藥性的菌株出現,性病始終無法根絕。回想當年在研究所裡,研究淋病的教授經費最充裕、研究生最多。但我猶豫再三,最終沒加入他的團隊,總覺得與病原菌打交道風險太高。
這些往事也讓我注意到,不同的社會,疾病的重點不一樣。台灣彼時仍視環境汙染和食物安全為主要威脅,而美國和日本的衛生環境較佳,性傳染病反而突出,這似乎也印證了那句老話:「飽暖思淫慾。」
假髮成為社會認可的專業象徵
至於淋病與梅毒的由來,現在的流行病學家普遍認為,淋病早在三千多年前的古埃及就存在,一直流行於歐亞非的舊世界。梅毒出現的歷史則要晚得多,且來自美洲。
1495年,就是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三年後,西班牙士兵在義大利那不勒斯與法軍作戰時,一種陌生的疾病蔓延開來。義大利軍醫留下了最早的臨床描述:病人從生殖器開始出現奇癢的小疹子,繼而全身長滿膿皰,病患抓個不停,而變得潰爛卻不至於立即致命。這正是梅毒的典型症狀,但所有醫生皆束手無策。
那時人們並不知道疾病來源,義大利人稱之為「法國病」,以為是法軍帶來的,法國人則稱它為「那不勒斯病」。十六世紀,義大利醫師兼詩人吉羅拉莫·弗拉卡斯托羅為這種疾病取了一個浪漫的名字「Syphilis」,靈感來自他的一首長詩,並沿用至今。
如同中國的戰國時代,當時的歐洲各國相互征伐,更流行雇傭兵打仗,傭兵多帶軍妓隨行,戰爭結束後各自回鄉,於是將梅毒傳到歐洲每個角落,成為一場跨四百年的流行病。
十七世紀中葉,號稱「太陽王」的法國路易十四因禿頭戴假髮,宮廷貴族紛紛仿效,假髮逐漸成為上流社會的象徵。與此同時,梅毒的流行也推波助瀾,使假髮兼具「遮掩疾病」與「彰顯地位」的雙重意義。
此外,假髮還有另一個實用功能。當時歐洲人衛生習慣差,不常洗頭,多有頭蝨,乾脆剃光頭,戴上假髮,反而容易清潔。假髮可以拿下來清洗,比處理真髮方便得多。
這項習俗也傳到北美。除了貴族,法官與律師也戴假髮,成為社會認可的專業象徵。直到今天,英國與部分英聯邦地區的法庭上,仍然保留著這項傳統。
那天走出兩百多年的老建築後,不起眼的假髮架始終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從法庭上的莊嚴假髮聯想到父親診所裡的那一針,再回溯到哥倫布帶回歐洲的梅毒,最終將這些看似不相關的碎片,拼湊出一幅荒謬的歷史畫卷。
歷史的迷人之處,往往就是藏在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物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