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在樹梢》的作者藍永翔用攀樹的視野,一步步引導讀者看見樹冠層的多種面貌。書中提到台灣雲杉是她生命中重要的「同伴物種」(Companion Species)。找樹時,她只要找到雲杉屬的其他物種,即使處在陌生環境,也能很快感到安心自在。她說:「每個人生命裡都應該有一個與自己緊密相連的物種,去連結自己和世界的其他角落。」
這個物種不一定得是植物,它也可以是非生命的空氣或岩石,關鍵是連結。對我而言,如果書店雙貓Woody與阿吉是我看見、關心其他生命、非生命存在的起點,那麼溪裡的一切事物,即是我與這個世界連結的同伴物種,以持續的方式在某個特定區域「相遇」。
這些都是為了保持好奇心,積累對世界的認識
在溪裡與不同物種於特定地方相遇這樣的說法,成為今年規畫書店活動的定錨。這個夏季,我和書店夥伴將各領域的長期耕耘者,一同拉進「水流過的地方」的系列活動中,舉辦各種講座與走讀。戴起無形面鏡和呼吸管,潛入他們以不同形式開展的「水路」,探索不同棲地的知識,像是:文學、藝術與策展、編輯後台、生態繪畫、水下觀察、溪降與非虛構寫作、農田水域、河流與沖積扇、水域治理、攝影與台灣環境史書寫的編輯工作。
以一段不太長的時間,交換講者長期浸潤各領域所發現的事物,怎麼想都是很划得來的事。這些知識與環境相互演變出的各種體色紋路、習性、特徵或型態,提供我們辨識這個不斷變動的世界,還有哪些未知事物的存在:從你身邊若無其事游過去、來不及辨識的水生生物;有著陽光耀眼刺青的眾岩石;隨著水流搖擺不定的藻類;進行神祕遷徙的群螺;抑或趴在你旁邊的水中夥伴,貼心替你指認溪裡的生物。這些都是為了保持好奇心,積累對世界的認識,也留存一些水下風景,以便探勘與記憶。
收起雙腳實際趴進水中,我記住和水下夥伴趴溪的方法,是在發現生物的岩縫或□虎吃藻類自助吧的岩石平台,拍一張清晰的魚照,也留下環境照當作記號,待下次重返,喚醒限定的水下夥伴與記憶片段。
「嘿,這裡有寬帶裸身□虎。」教會我辨識日本禿頭鯊的好朋友,指著他正要起身的位置。
「哪裡?」我把戴上面鏡的臉貼入水中。由於水淺,其餘包裹著水母衣的身體,有大部分正曝在炙熱的陽光底,遠遠看起來就像一個巨型黑色塑膠袋,擱淺在「不合時宜」的地方。
一如既往,我像那個初始辨識不出日本禿頭鯊的菜鳥,在那段「溪水時間」裡找不到任何一隻裸身□虎。甚至,我將所有可疑的岩礫都當成裸身□虎,回家整理相片,才發現自己拍的礫石如同為石頭立傳般清晰且粒粒分明。
懸念總在閉眼後,從一片黑暗裡的虛空現形
裸身□虎的體型大小只有一至兩公分,大則可長到三公分,體色黑白相間、個體顏色差異極大,屬於河海兩側洄游型魚類,喜好無汙染、有小小流水經過的淺水區。此處環境必須有較大的岩礫,底層則需要一些細砂,方便牠們隱身成為礫石的一部分。
憑己之力尋找裸身□虎的那天,我在那條名字念起來非常好聽的溪──大溪溪,尋遍自認可疑的點,輕輕用手指撥動砂礫,結果只不斷引來如同隨身侍衛的黑邊湯鯉,規律而持續在我身邊來回游動,趁機吃食因擾動揚起的水中碎屑與有機質。偶爾跑來看好戲的貪食沼蝦,雖直面我而來,卻在我舉起相機時,迅速往後彈開,沒有say goodbye。
撥過一處又一處水域,「你呢,撥一下石頭,如果看到有東西在閃動,大概就是了。」我想起「日禿好朋友」說過的話。就在裸身□虎不斷用前鰭撥動石頭,即將讓自己埋入石頭之際,我終於看見牠躍向礫石堆的身影。接近傍晚,我和另一位很會找蝦的夥伴,觀察裸身□虎直到太陽將要取消光線,才甘願上岸。
上岸後,取下起霧的面鏡,總是認為自己少看了什麼。就算剛才已仔細探勘岩隙之中光的線條,循著它,找到過深邃的事物,懸念還是會在閉眼後,從一片黑暗裡的虛空現形。這是白天活動時,大腦留下的某種殘影:可能是一隻魚臉的斑點、紋路,或一隻石蠶蛾的幼蟲在岩縫間蛹動。有時隱約能見一個水流區的地形,像一隻□虎一樣,會記得牠待過的地方。
無論是「水流過的地方」系列活動,或者與水下夥伴一同趴溪,這些所有相遇的人事物,無疑都是限定的。如果有一天得用一個畫面來解壓縮這個無比耀眼的夏天,我會選擇在滑溜下來的小小流水激起的細石堆裡,用手指輕拂過,看見記憶有如一尾裸身□虎,閃動著一座微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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