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上弘美以安靜的文字,緩緩道出各種氣味的記憶、
被猝不及防激發的感情、旅途的回憶、難忘的友人、喜歡的東西,
以及閱讀過的書,包括大仲馬、吉行淳之介、白石一文等人的作品。
內容簡介:
點點滴滴寫出中年作家的創作瓶頸、接到催稿電話的無厘頭舉動,
和身為主婦的一日三餐等瑣碎雜事與忙裡偷閒的「小確幸」。
這種有時晴空倏然籠罩烏雲,又再次轉為微晴的光景,
就像生命一樣「時晴時陰」,正是人生的滋味。
關於氣味的記憶:
春雪是什麼味道?和冬雪不一樣嗎?
打疫苗時的獨特氣味令人懷念;
衣櫃的窮酸味和祖母的印象重疊在一起;
而充盈蟋蟀叫聲的院子中的草腥味,是挨母親責罵時的回憶。
作者介紹:
川上弘美(Kawakami Hiromi)
生於一九五八年。九六年以〈踏蛇〉獲得芥川獎,九九年以《神》獲得Bunkamura文學獎及紫式部文學獎,二○○○年以《溺》獲得伊藤整文學獎及女流文學獎,○一年以《老師的提包》獲得谷崎潤一郎獎,○七年《真鶴》獲得藝術選獎文部科學大臣獎。
其他作品有《風花》、《從哪去都很遙遠的城市》、《神明2011》、《七夜物語》、《柔滑熾熱甘甜苦澀》等等。
搶先試閱:
米糠醬的心情
我喜歡吃鹹的。尤其嗜食醬菜。這個季節的話,是米糠醬菜。離開娘家時分來的米糠醬,大約有五年時間一直毫不厭倦天天翻攪,冬天就覆蓋鹽巴讓它冬眠。因此米糠醬一直很健康。
但之後就不行了。我厭倦了。本來就是三分鐘熱度的性子。心已經離開米糠醬,投入其他醬菜的懷抱。
放著不管,米糠醬自然會壞掉。表面浮現白色顆粒。氣味也變了。最後表面覆滿超級恐怖的青黑物質,乳酸菌徹底死絕,宛如靜謐深夜中的泥沼。
當我把那沉甸甸米糠醬遺骸裝滿整個垃圾袋丟掉時,不知有多心痛。深感自我厭惡。我就這樣毀滅米糠醬又重新開始養米糠醬,一再反覆,這三十年來單就記憶所及起碼便有五次。
如今的米糠醬已平安維持了三年。春秋兩季一天一次,夏天的話早晚都得用手各攪拌一次。如果出水了就補充新的米糠與黃豆。偶爾也會放點辣椒與海帶。很久很久以前,我從娘家學來的就是這樣的原則。
按照原則長年攪拌久了,我漸漸發現米糠醬也有心情。總共有四種心情。第一種是會笑的米糠醬。第二種是相敬如冰的米糠醬。第三種是憤怒的米糠醬。第四種是寂寞的米糠醬。
會笑的米糠醬有點危險。小黃瓜與茄子會在極短的時間內釀成老醬菜。因為它太活潑了。如果把手臂伸進整甕米糠醬,會發現米糠醬的中心也是溫熱的。就像在笑個不停的某人肚子中,米糠醬興奮得渾身發抖。
相敬如冰的米糠醬,即便是醃漬谷中生薑或紅蘿蔔甚麼的,也不肯給個好臉色。總是冷若冰霜。早上醃漬晚上取出,照理說蔬菜應該已經變軟,可它偏偏還硬撐著筆直筆直的看起來格外疏離。
至於憤怒的米糠醬,反正很恐怖就對了。氣味尖銳。一打開蓋子,頓時撲面襲來危險空氣。醃漬的秋葵和蕪菁也變得味道刺鼻。老子差不多要升天囉。把老子冷落到這種地步的妳這個飼主,未免也太無情了吧。咻──(牙籤飛出去的聲音)。彷彿可以聽見米糠醬如此抱怨,那是已有點生病的米糠醬。
米糠醬的心情,大致取決於氣溫與攪拌方式。容易變得特別愛笑的,是盛夏。等到天氣漸涼後,它會變得相敬如冰。如果偷懶沒有好好攪拌,它就會生氣。
一旦沒有時時留心照顧,這玩意鐵定完蛋。不過過於頻繁翻攪也不行。話說回來,只要不忘照顧它,它就會保持好心情,說來,遠比人類更容易搞定吧?
話說回來,還有第四種心情,怕寂寞的米糠醬。
總而言之就是特別怕寂寞。首先臉色會變差。本為深蜂蜜色的米糠醬逐漸轉為沉鬱的棕色。攪動時的感覺也不同。特別凝重。醃漬的情況也怪怪的。基本上,好歹還是米糠醬的味道。沒有太大的不滿。但就是有哪裡不一樣。好像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事。好像只是馬馬虎虎混過去並未使盡全力。
米糠醬為何會寂寞,我一直不懂。我並沒有偷懶不去攪拌。也已盡量注意溫度。也嘗試過各種攪拌方式。為了多陪陪它,早晚都會碰觸。甚至想過吊吊它的胃口,於是乾脆有二天時間都不去管它。此外也曾丟進啤酒酵母。嘗試過放辣椒。
但就是不行。一旦開始寂寞,米糠醬很難恢復笑容。始終不肯打起精神喊聲「好!來醃漬吧!」好好工作。
這樣過了二十幾年。最近,我終於明白它寂寞的原因了。有一天我靈機一動,把高麗菜心扔進寂寞的米糠醬。咦?顏色是不是有點恢復了?第二天再扔高麗菜外面的葉子。哎呀呀,連氣味都變好了。既然如此,試著醃漬小黃瓜吧!轉眼之間米糠醬的色澤變得明亮,散發芬芳,味道變得親密。
說穿了很簡單。只要放蔬菜進去就行了。之前為了保護變得寂寞的米糠醬,我刻意不放蔬菜。原來我錯了。讓米糠醬打起精神的,不是米糠或鹽巴、空氣這些夥伴。不能來自米糠界,唯有屬於其他世界的小黃瓜茄子白蘿蔔胡蘿蔔牛蒡山藥乃至其他異質性的蔬菜混入,米糠醬才能夠脫離滿心寂寞心有千千結的處境。這才終於破顏一笑。
異質的東西嗎?
對著米糠醬,我試著發話。
如果沒有外界的東西加入,你就這麼寂寞嗎?
是的。我們並不排斥異質的東西。有了異質的東西加入才能夠恢復健康,而且會讓這些異質的蔬菜變得比原本更好吃喔。
好大的口氣。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今晚就請你努力醃漬出顏色漂亮的茄子吧,米糠醬君。
彷彿對我莞爾一笑,色澤明亮的米糠醬散發香氣。今晚,就決定來一杯透心涼的冰啤酒吧。
時晴時陰
搭乘公車從澀谷沿國道二四六線稍微往西走,就會看到那個名稱不可思議的商店招牌。咖啡店「時晴時陰」。那已是三十年前的往事。
當時還是大學生的我,雖然一直想寫小說,卻始終沒有任何頭緒不知該怎麼寫,每天翹課後,就窩在圖書館埋頭閱讀前輩們的小說。
啊──今後自己該何去何從。
我冷眼旁觀熱心接受專業課程的同學們,一直鬱鬱寡歡。鬱悶尤其激烈的日子,我會去坐公車。從澀谷與新宿的公車站出發的路線公車,我漫無目標隨便找一輛就跳了上去。
懷著滿心惆悵從車窗看到的風景,帶有不可思議的色調。當時是昭和五十年代初期的東京,卻彷彿時光倒流數十年回到剛結束戰爭的東京,或者相反,宛如半世紀之後的東京,每每總讓我有種時間錯亂之感。
每次經過「時晴時陰」的招牌前,我就很想很想按下車鈴。在這裡下車,走進「時晴時陰」看看吧。我不知這樣想過多少次。然而,到頭來我一次也沒有走進「時晴時陰」。
我只是從車窗看著那塊招牌。
過了幾年,開始工作後忽然心血來潮去造訪時,「時晴時陰」已不復存在。雖然不是非去不可的店,但也正因此,不知何故,「時晴時陰」一直在我心中縈繞不去。
每次遇上困難,或是心情鬱悶,讓我陷入自我厭惡時,我就會小聲嘟囔「時晴時陰」。晴空倏然籠罩烏雲,然後再次轉為微晴的那種晴時多雲偶陣雨光景,清晰浮現眼底。憂鬱,並未消散。然而,那一瞬間,時空會有一點點錯亂。我來到了遠方啊。不過,或許這其實並不遠,意外地近在咫尺喔。心情會那樣變得有點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