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具是因為玩起來有趣才會成為玩具,
你幹嘛堅持讓自己變得好玩又有趣?
內容簡介:
收錄第九屆林榮三文學獎得獎作品<兩棲作戰太空鼠 >!
收錄駱以軍九千字導讀<小說家與小說家的大賣場>!
本書集結了8篇創造力爆炸的現代故事,每一篇都在變換姿勢,以訴說荒謬與現實。新生代作家李奕樵的出現,象徵舊寫作世代的揭頁,一種新風格的現身。他窮究事物規律,把玩世界的各種可能性;聰明、多元素交融的寫作,驚人的想像力與創造力,讓他的小說自成一格,讓每一篇小說都是謎題、是生命困境,更是遊戲!
在李奕樵以前,我們無從想像這樣的小說,這樣的世界:
他是軍營裡的新兵,作為學長惡作劇的人肉刑具在夜裡爬上其他學弟的床;
他早在出世以前即被預言為女,為了讓預言靈驗,他成為了他的孿生姐妹;
他被要求重建已逝失語男人的夢境,而他知道執行這項任務的要訣,是先讓自己成為這個男人;
在被遊戲忘記以前,他是唯一的玩家……
作者介紹:
李奕樵
一九八七年生。台北人。
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小說獎二獎。作品曾入選《一ま二年小說選》(九歌)。
搶先試閱:
兩棲作戰太空鼠
沒有威嚇。我只是輕說了聲:跑。
他立刻從地上彈起身子,在小小的牢室裡,跑了起來。沿著四方牆壁,繞著圈跑,跑得很快。圈子很小,他得向中心斜著身子,以畸形的身姿跑著,好抵抗離心力。不停旋轉,像一只無奈的鉛錘。
在這之前,我無法想像一個人看起來不像一個人,而像鉛錘。所以我在心中默默推算他的身體重心位置、體重、奔跑速度與身體內傾角度的公式。這樣我就能從他傾斜的角度,大概推算出他將跑多久。
早晚各一次,跑到規定的圈數為止。這得花上一些時間,但我不必費心思,他自己會報數。在我之前的人會大聲喝令,要他盡可能地跑大圈一些,擴大成更傷腳的,緊貼牆壁的四角形路線。不過我不喜歡大聲說話,我只想聽。我只聽他跑步的踏地聲,並且讓他知道我有在聽。
我不免認真思考:為什麼籠中鼠會在輪上奔跑?
還有,為什麼我可以忍受呢?作為一個觀看的人。
鼠群在我皮膚底下蠢動,沿著大腿內側一路開隧,大規模鑽爬上腦。牠們用尖軟的鼻子戳戳我的大腦皮質,推拉神經元像操縱桿,擔任駕駛員的少年鼠表示系統狀況良好,正向能量循環中。
這是座彈丸之島,幾乎沒有平地,倒是有無盡的隧道。我們睡在隧道裡,隧道裡有很多房間。我分配的寢室有兩管日光燈,流明極低,很難在裡頭閱讀。躺在床上,我聽不見通風口風扇運轉的聲音,也許根本就不存在通風口風扇。海島的夏天是四十度的嚴酷濕熱。因為通風不良加上作為恆溫動物的原罪,夜間寢室內濕熱更甚,綠色的床墊永遠是濕的,難以排汗。天花板兩盞風扇徒勞攪動。
有人在睡夢中中暑。
我們得拚死喝,強迫自己排汗。但部隊裡沒有海水濾淨機,只有島上小小水庫積留的微溫淡黃土水,還是每天限量的。他們說,不過在二十年前,這座小島上塞滿三萬官兵,現在的資源可用充沛稱之,惜福啊死菜兵。
一開始我還在心裡試著計算那些不知名雜質的含量,每一個夏夜都在喝與不喝之間,悲壯決斷。後來我掌握了在不驚擾細小沉澱物前提下,平順飲水的技巧。再後來,我就說服自己,消磨雖然能累積成死亡,但畢竟可以忍受。
小島上很容易就能聽到「正向能量循環」這個詞。公布欄上,蔣公說,禮貌是宇宙的真理萬物的道統。公布欄頂端的裝飾,是政戰兵拿保麗龍切出的白日徽章。
我本以為禁閉室是在充滿白色光源的隧道裡,但不是,它被設置在山地公路旁,廢棄已久,藤蔓穿繞每一個鐵窗門柵。看上去與島上諸多廢棄營區毫無分別。為了這個個案,特別重新啟用。連上通信專長的中士帶人牽線,一上午敲敲打打,裝上監視器。中士很緊張,很擔心在未來幾天這個監視器與這條線會因為任何原因故障,任.何.原.因。
我想問他,為什麼非得將自己裝成一個瘋子,非得試圖毆打軍官,非得試圖用這麼笨拙的方法逃離。
但只要一看到他的臉,我就沒辦法問。那是一張絕對順從的臉,因為恐懼。而我是恐怖風景的一小部分,無論說什麼都是一樣的。
但我知道他獨自沉思的時候,在想什麼。
一定是宇宙。因為哪裡都去不了,所以我們必然思考宇宙。
如果過得很辛苦,也會思考禮節。
島上老鼠特別多。士兵在營區各個角落安置大量的捕鼠籠,甚至是自己用寶特瓶跟木板製作的簡易陷阱:將兩公升寶特瓶切掉三分之一,在邊緣安置一小片木板,木板內側放一小塊食物,外側則架在洗衣桶上,放在床底下過幾天也能抓到老鼠。老鼠會沿著軍靴爬上洗衣桶,然後再連著食物跟木板掉進寶特瓶裡。寶特瓶底部用一顆螺帽鎖緊在一片厚三合板上,經得起老鼠的掙扎。
那些老鼠都會是玩具。牠們的死法端看當時流行風格而定,只要不弄髒衣服或環境,任何方法都是可以接受的。有一陣子大家喜歡將老鼠拋到半空中,然後試著用金屬球棒打出去。
球棒揮空,老鼠掉到地上也沒關係。老鼠的四肢筋骨通常已經剪斷,這是大部分遊戲前的標準程序。四肢剪斷後的老鼠在地上就能看出個性。軟弱的會因為劇痛放棄掙扎。另一些能忍耐痛楚的慌亂空轉,掙扎得極快但移動得極慢。就有人以戲謔的聲音說:唷,是條硬漢呢!
在半空中被球棒擊中的老鼠多半只會噴出一點血沫,然後飛出幾公尺。打中的人會大喊:Home Run!然後原地小跑一圈。
但有打者揮棒太用力,直接把老鼠打成血肉煙火,四散飛濺的內臟沾到彼時還正在狂笑的義務役下士班長。班長很激動。出於對同袍的義氣與禮節,這個玩法從此就被眾人自動封印。
新的玩法改成用兩根金色針尾的大頭針插進大老鼠的雙眼,直壓到底,稱呼牠為「金眼鼠王」,這個名字不知為何可以逗很多人大笑。雙目皆盲的金眼鼠王,帶著沒有瞳孔的兩顆金色義眼,在寢室裡亂竄,一尊神像亡命天涯。
我看著這一切,在笑聲中毛骨悚然。為了「正向能量循環」,我每每強迫自己跟著大笑。久了,也無法分辨是否該恐懼這些笑聲。
老鼠死的那瞬間多半已不會叫。只有在恐懼的前戲中,老鼠才有機會尖叫。但鼠的尖叫確實地刺入我的腦子,那是形而上的精子,總能在夜夢中熟成一隻完整而潑野的肥碩巨鼠。
隨時間過去,牠們軍容越發壯盛,那些死前經過改造的老鼠,像是金眼鼠王、藍天翱翔棒球鼠、無腳土龍鼠、水鴛鴦神風鼠(有分口銜組跟後裝推進組)、田單火牛鼠、二足直立進化鼠、七俠五義戰隊鼠、二維平面鼠、線控人偶鼠……牠們一字列開,已經夠組一個特戰排了。
綠衣黑褲白布鞋,早晚各跑三千,我們從小沙灘沿著海岸線跑到港口,再跑回來,來回三趟。我跑在鹹鹹的海風裡,試著回想夢裡是不是有人曾對我說了什麼。
陽光穿進我的瞳孔,再穿進小小觀測鼠的瞳孔。觀測鼠報告,標高一米六,系統狀況良好,均速行進中。
回到寢室,我脫鞋,從布鞋裡掉出半截鼠頭。
我跟鄰床的學長說,我被盯上了。
「誰叫你都不跟人說話,這樣被誤會剛好而已啦。」學長說。
「那怎麼辦?」我問。
「幹。」學長笑了:「啊不就開始跟人說話,讀書讀到憨喔?」
學長說,這裡只有沒權限光明正大搞你的兵才會這樣做,這種小意思啦,了不起頂多就是退伍前在你屁眼塞整隻老鼠而已,死不了人的。
真的有人被這樣對待?
「我也是聽人說的啦。」學長呵呵笑:「大概四五年前,迫砲連還沒被縮編的時候,有個快退伍的白目兵,半夜被一群人叫起來打,聽說有被拿老鼠塞屁眼。幹如果真塞得進去就神了。」
幾個學長聽到也開始加入話題。說那是終極必殺技,要滿足多重條件才可以發動,像是需要事先擴張(可以用守衛棍)啦,還有大量凡士林(安全士官桌放的護手霜不知道夠不夠潤滑)之類的。
「戰術執行就是要物資、人力、技術三者同時到位,缺一不可。我們連在這方面的訓練都可以推廣到日常層面,真是太精實了。」有人說:「指揮部應該要找時間獎勵我們。」
「這就是自強不息啊。」有人說:「我們求的也不是榮譽,只是滿足學習欲而已。」
沒有人談論我鞋裡的鼠頭。沒有人在看我。
我站在談話者的圈外,手拿半顆絕對塞得進自己屁眼的鼠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