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末,經過台中大慶車站,十三期重劃區和捷運站即將動工,車站旁邊的樹德里的老屋、舊厝都會鏟除。我憂心地半途下車,期待著再看到什麼,或者做最後一眼的巡禮。
如是漫遊到村尾,撞見了小時認識的老樹。一棵三百多年的榕樹,樹腰繫著大紅布條,周遭田野盡是青綠水稻。連設在樹洞下的土地公也燈火輝煌,我頓時安心不少。彷彿環境再怎麼變遷,至少還有一落腳處。
老樹旁還有一活動中心,唱卡拉OK的阿婆才初識,便邀我喝茶哼歌。聊到老樹時,還提及今年農曆土地公生,換誰當爐主傳牲禮,一起吃福的事。
不時有當地人,或者中山醫院的病患家屬,攜帶著鮮花素果來敬拜。她跟我信誓旦旦,將來再怎麼七期,大樓林立。老樹一定保留,還有完整的生長空間。
我不時抬頭仰望,五歲以後就未再探訪的老樹仍蔚然蓊鬱,反而是自己活了半世紀,白髮添增許多。樹德里位於九張犁隔壁,昔時稱為番婆庄。從我們村子啟程到南屯都要經過,老樹是祖父和父親都熟稔的地標。
年底時搭公車,果然看到動工了。好幾輛堆土機駛進樹德里,逐一推倒多數農舍的牆垣和屋瓦。我忍不住再下車,探望老樹以及依附的土地公廟。只見老樹落葉頗多,略顯稀疏。
村子幾乎拆除殆盡,老樹難免受到影響。當地人以為大概就這樣吧,豈知,這一落葉只是初始的徵兆。元月時,葉子居然全掉光,一幅枯樹形容。榕樹甚少大量落葉,這一突然落盡,充滿不安的兆頭。農曆年節過後,老榕依舊長不出嫩芽。
跟著開庄一起出現,活了三百歲的老樹,在堆土機清除地面農舍之下,溘然枯死。這棵老榕是番婆庄的象徵。樹在,庄在。現在則是庄亡,樹亦亡。
有天傍晚,再搭車經過,遠遠地眺望,老樹僅剩枯枝矗立,猶若白化的珊瑚。但依傍在旁邊的土地公廟仍張燈結彩,農曆節慶的拜拜按時進行。彷彿村子還在,老樹仍護守著村子,顯見村人仍不死心。
老榕為何而死,有很多種可能,最常見如褐根病病變。去年十月,我親眼看到,根莖部位有一二處包紮處理,但依然活潑健朗,怎麼突然間就宣告死亡?也有人懷疑,土地重劃勢必帶來利益糾葛,可能被下藥毒害了。果若如此,檢驗土質或樹根即可查出,因而這一可能性不高。
老樹有靈,長年見生知死,最能感知生態環境的起落。我敏感地以為,老樹想必是強烈感受到整個環境的改變。當堆土機進來發出震天嘎響,大肆推倒庄內的土牆、黑瓦和樹籬時,它一定了然此一無情的毀滅。
我若難受,老樹想必更加哀痛。它不會言語,只能以大量落葉回應。隨著田園的消失,過多落葉一如重病交纏,導致老態龍鍾的身子迅速枯萎。我如是理解這棵小時即仰望的老樹。
台中盆地一波波土地重劃開發的過程裡,不少大樹冤死,這一棵則是自己最貼近也親眼見證的,因而更加強烈震驚。老樹是活著的古蹟,如今普獲共識,只可惜官方認定和保護的條例明顯不足。它的死亡提示了,過度的城市開發下,僅僅維持個體的單獨存在,仍顯薄弱。
最近聲名大噪的千年茄冬,好不容易爭得生存空間,便有這一隱憂。若只是周遭不准建設,恐怕只是起步,日後還得密切注意生長棲地的不斷養護,包括友善環境,去除過度的水泥化設施。
我如是見證樹德里老樹的死亡,期待其他地區土地再利用時,應該都有周延的認知和規範。
(作者為自然生態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