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五百年前,十八歲的白居易寫下:「久為勞生事,不學攝生道。年少已多病,此身豈堪老。」當時的他或許不會想到,這個自覺羸弱的身軀,竟能陪伴他走過七十五載光陰,在平均壽命不足四十的唐代,寫下超過兩千五百首詩。
四十歲那年,白居易的世界開始變得模糊。「散亂空中千片雪,蒙籠物上一重紗。縱逢晴景如看霧,不是春天亦見花。」白內障讓他的視界蒙上一層若有若無的輕紗,但他卻將這病痛寫得如此詩意。雪花紛飛的視野,朦朧如紗的景物,即使在晴天也如霧中看花─這是多麼美麗的錯覺。然而,美麗的背後是「休看小字書」的無奈,是愛書人不得不與文字告別的苦澀。
面對惱人的白內障,白居易既求醫治也拜神佛,當醫師與僧侶給出不同的診斷與建議時,白居易不免流露出深深的失望:「僧說客塵來眼界,醫言風眩在肝家。兩頭治療何曾瘥,藥力微茫佛力賒。」醫師說是病源在肝需戒酒,僧人說是心靈蒙塵應辭官,可無論是藥石還是佛法,兩者都顯渺茫遙遠,不見成效。
白居易繼續寫,繼續說,繼續將那些難以言喻的痛苦化為文字。他在病痛歲月中逐漸增長智慧。「自從委順任浮沈,漸覺年多功用深。面上減除憂喜色,胸中消盡是非心。」這是種不再為病痛而憂,不再為得失而喜的心境,紛擾的是非也慢慢沉澱下來。
從十八歲就感受病痛之苦的白居易,七十歲時寫道:「世間生老病相隨,此事心中久自知。今日行年將七十,猶須慚愧病來遲。」與病痛糾纏了五十多年,居然調侃疾病來得太晚。這是多少個夜晚的輾轉反側,多少次與疼痛的獨自對話,以及無數次在詩行間的傾訴,才能在人生暮年自嘲。晚年的白居易發展出獨特的「適病」哲學:「目昏思寢即安眠,足軟妨行便坐禪。」眼睛昏花了就好好睡覺,雙腿無力了就靜坐冥想。這不是消極的放棄,而是順應的禪意。他不再與病痛抗爭,累了就休息,睏了就睡覺,走不動就停下來看風景。
白居易的詩,是他與疾病對話的記錄。每一首病中詩,都是一次情感的梳理,一次心靈的自我療癒。他用詩歌記錄,與友人分享,向後世訴說。非為炫耀文采,而是本能的表達情感。就像社群媒體上的生活點滴、向朋友傾訴的細瑣煩惱,表達本身就是療癒的過程。
白居易的作品,不是呈現一個超然物外的聖人,而是會痛苦、會恐懼、會無奈的常人。但他同時也會尋求幫助,會調適心境,會在絕望中找到靈感。每當他拿起筆來寫下那些病痛,每當他向友人傾訴那些困頓,他其實都在進行一場心靈的自我救贖。真實的訴說與不加修飾的表達,讓他的痛苦得以被自己與他人看見,被理解,被安慰。時間流轉,每個讀到這些詩句的人,都能從中感受共同的人性脆弱,以及在脆弱中的勇氣。
或許這就是白居易給後世的啟發:當面對無法改變的痛苦,訴說本身就是療癒,尋求理解本身就是拯救。不是所有傷痛都需要被治癒,但傷痛都值得被傾聽。在脆弱的時刻裡,最需要的或許不是正確答案,也不是標準的治療方案,而是有人傾聽那些說不清的苦。說出來的痛,雖仍存在,卻不再是無名的恐懼;被傾聽的苦,雖未消失,卻已有了意義與陪伴。(作者為台北市立關渡醫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