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過去，初識時稚氣可愛的女孩們，逐漸畫上淡妝，蛻變為美麗女人。男孩們則是眉眼間多了份自信穩重，呈現歲月淬煉出的氣韻。凝望眼前人，借位體會到吾家有子初長成的感動。但我沒有在他們面前展露翻騰情懷，一年碰一次面不適宜給出太濃烈情緒。我們輕淡閒聊各式話題，而談天內容隨時間變化。剛畢業之際大多是回顧校園往事，然後流轉成分享同學近況或青春戀愛學分，如今則在傾聽他們預演未來時，複習己身過往。

我過去也是喜愛親近師長的學生，離校後也曾回去探訪，但或許那時師生關係因時代氛圍，不免存有距離。後來也因埋首自己生活，漸漸便斷了聯絡。所以我平靜明白，我們有各自奔赴的前程，此刻的歡聚，少了血緣繫聯，碰面期程終將愈拉愈長，然後逐漸淡出彼此生命軌跡。

「可以給老師擁抱一下嗎？」臨別之際，身為女性的我對女同學提出這個請求。

她們一個個面帶笑容與我輕擁，我同時給出祝福。

會起此念，是因多年前在府城帶完第一屆導師班，他們畢業那年，我順利調回北部，學生都知道那是我在南方的最後一段時間。畢典結束，人群四散，有個平日寡言的男同學走到面前，雙眸注視我，慎重說了聲謝謝跟老師拜拜。有個內斂女孩，提出想抱我一下的請求。二十多歲的我將肢體碰觸視為親密舉動，我按捺心中害羞，張開雙臂。

那之後，我不曾再見到之中的誰，擁別彷彿成了永別。可是他們的臉深烙腦海，給我傳遞這份珍視與溫暖的念想和勇氣。如今趨近不惑的我更學會世事無常，有時並非彷彿永別，而是一眨眼便成真。

「可以給我抱一下嗎？」臨別之時，面對重視的人，這是我現在最常說的話。

當小娃兒兩、三個月躺在外子的臂彎時，就會骨碌著雙眼盯著阿公，四、五個月被外子抱起時，則會緊靠在阿公肩頭上興奮地笑，等她慢慢懂得伸手討抱時，看得出來，這個晚熟阿公的心已被小娃兒給融化。現在，只要孫女一回來，外子一定立刻接手抱過去，我不跟他搶，就讓他好好滿足當阿公的喜悅。

最近，孫女總是咿咿呀呀地像在學說話，外子樂得開口教她學叫「阿公」，我不甘示弱，教她學叫「阿嬤」，兩個老人對著小娃兒直喊「阿公」、「阿嬤」，實在滑稽。

為了讓兒子、媳婦在假日裡多補眠，我和外子總會推著早起的孫女到附近公園散步。先用手機點選聽說適合幼兒聽的舒伯特音樂，再幫孫女披上禦寒衣物。一路上遇見的熟人，一定會先逗弄一下小孫女，然後以前輩之姿對我們兩個新手投以理解鼓勵的眼神。繞了一段路，孫女又沉沉睡去，我倆便找張石椅坐下來，仔細端詳孫女紅潤的臉龐，忍不住要為她拍張照。

好像才不久前，母親也為了讓我多睡一會兒，總把早起的兒子帶出門散步，並買早點回來。如今兒子當爸，我也當阿嬤了，揣想母親當初推出門「炫孫」的心情，不禁嘴角上揚。母親幫我帶兒子，我幫兒子帶女兒，兩代阿嬤延續愛的香火，原來都走在同樣的路上啊！

新婚時，我在日本陪讀。偶有假期，我們會返台與他家人相處，借住在與公婆同住的兄嫂家。

畢業後，他決定留在日本就業。「台灣太舒服了，我會沒有鬥志。」後來經我的家教學生介紹，找到一間小貿易公司的工作，他開心極了。但上班第一天，他就氣沖沖地回來。「我不去上班了，他們根本瞧不起外國人。」仔細問了來由，原來公司規定有三個月試用期。

這是正常程序，但對他而言，要試他就是看不起他。當天計畫丕變。「妳想想，回台灣，日子多好過，晚上還可逛夜市。」好吧，嫁雞隨雞，逛夜市的確很快樂。想到我自己也可找份正式工作，便欣然同意回國。

當時的我實在想不到，他的反覆不定，會在我人生中一再出現，搞得翻天地覆。

回台時剛懷孕，借住在兄嫂家不受歡迎，剛生產完就踉蹌移到公公在旁臨時搭蓋的鐵皮屋，我手抱新生兒，婆婆拿黑傘遮住我們母子。「月內不能見天日。」傳統的她說。我身高一米六七，婆婆不到一米五，那個寒冷的天，矮小的她努力墊腳將傘撐高高，保護我們母子，真是辛苦她了。

更辛苦的是，有個長年不工作的兒子，覬覦著兩老辛苦打拚的產業。當他終於拿到公婆的遺產，隨即改變與我終老的計畫。還好，孩子已成年，我也能自給自足。

近日想起過往那段寄人籬下的生活，再看到已長大成人、身高超過一米八的孩子，我雲淡風輕地想著：「人生，什麼都不用怕。好的，不好的，都會過去。」

無法嫁雞隨雞，也可以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