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學校離家有點遠。每天清晨,父親騎機車先載我到鄰村搭乘公車後,再去上工。晚上,待我結束補習,下了公車,也總能看見路燈下,父親和他那輛重型打檔機車;黑色油箱,銀色字樣——雄獅135。
我與父親不怎麼親近。坐在雄獅後座,我習慣握住後方金屬支架,與父親之間隔著墨綠色書包。一路上,我無聊地數著一盞盞相隔遠遠的路燈,一盞兩盞三盞。偶爾也會望一望前方父親挺拔的身姿,或探頭看著雄獅清亮晝白的燈光劃破暗夜,犁出一條明亮的歸途。
寒假前夕,由於上游營造公司倒閉,父親為了支付工班薪資,耗盡積蓄,變賣了工程車與機具。時年十四歲,對於家中的變故,還是懵懂。曾詢問母親,只說這是大人的事,你好好讀書就好。
某晚,父親沒有騎雄獅,而是騎著母親的蘭蒂50CC小機車來接我。
連雄獅也賣了。
蘭蒂的坐墊有點小,小到和父親間塞不下書包,那是記憶裡最靠近父親的時候。而或許是蘭蒂的握把較低,父親的背略顯佝僂。在經過某盞路燈時,我不經意抬頭,發現父親兩鬢竟已有了白髮。
數日後,父親要到外地工作,有個工地缺臨時工。
父親離家那日,天未亮,我騎腳踏車出門,蘭蒂淡黃燈光固執地為我照亮前路。起初,我叫父親不用陪,他沒理我,待我再次開口,才不耐煩地說,好好看路。
等待公車的時間,父親的菸,一根接著一根,直至公車即將到站,才在我手裡塞了張百元紙鈔,說:「好好讀冊,毋好像爸按呢做工。」那是第一次,父親說出對我的期望。
當晚,騎著腳踏車數著路燈回家。一盞。兩盞。三盞,好遠好慢。四盞。五盞。六盞。路燈下,想起了父親的白髮。這時,我才開始感到難過,然後,難過變成生氣。我其實不知道在氣什麼,或者該氣什麼,只好用力踩下踏板。
加速再加速,我不斷閃現在一盞盞路燈下又迅速沒入暗夜裡。我想追上雄獅的速度。
第二十一盞。我壓低身體,全力衝向斜坡盡頭──第二十二盞路燈下的村口小橋。
我在上橋的剎那,曲膝,身體上躍,拉起車身,躍上橋頭。
像躍起的雄獅那樣。
●文章捕捉了父親形象的獨特魅力與生活細節,以雄獅作為父親的象徵,透過連鎖的畫面:從在雨夜追隨父親的機車燈光,到後來模仿父親姿態,在在展現成長與認同的歷程。作者擅長以細節刻畫人物,前方的段落寫父子二人互動,父親的點菸姿態;遞錢給孩子時道出對兒子的期望;被兒子制止用車燈為他的腳踏車照明時,正言若反地以「好好看路」回斥,其實都是對兒子不慣說出的愛;而年少的作者首次發現父親的星星白髮及後來莫名其妙對父親的白髮難過,卻莫名轉為生氣……也都潛藏叛逆中的情深。這些簡單樸實的對話,非但為角色增添了立體感,也適度稀釋了後段文學抒情腔調的濃度,不致淪為過度的文藝腔。──廖玉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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