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藝開啟的自由逃逸路徑
疫情正熱那年,我離開了十多年在非營利組織的全職工作,結束分秒必爭的衝刺人生,讓自己降速,學習放慢腳步。人到中年,前半生為夢想燃燒生命的工作模式已顯吃力,為此疏遠的人際關係如斷垣殘壁,猛回頭發現戰場上獨剩一人,曾經並肩的夥伴各自離散,同齡人都在養兒育女、存錢置產,與世界逆行久了,不禁落寞孤單。
彼時沮喪失重,求助身心科、運動、斷食、獨處等靈性療法試遍,最終是陶接住了我。
偶然碰觸到陶土,在南方一處日光爛漫的老宅陶室。
原只是抱著好奇心情,對製陶毫無把握,誰料指尖摸到土團的那刻溫暖觸感,霎時牽引出童年在鄉野間,與玩伴互丟泥團的暢快回憶。
像是追尋,也似回歸,自此我一頭栽入陶土的世界裡,開展關於陶藝的學習,領略它帶來的各種啟示與哲理,彷彿遁入了一條逃逸於世界之外的自由路徑。
陶土有如生命狀態的隱喻
在高速旋轉的轆轤上,陶土成為生命狀態的隱喻,我端坐在拉胚機前,像是進行一場自我對話,握在掌中那團濕溽、軟韌的陶土,便是那位可敬的對手──當我用力過猛、執□貪求,它便傾斜扭裂;而一旦猶豫不決、躊躇摩挲,在水分與掌溫的夾擊之下,土便軟爛成扶不上牆的泥漿,無法成型。
沉浸在與陶土的日日對話之中,從拉塑、修壞、裝飾、上釉到燒製,每個製程步驟皆是學問,不同技法的選擇創造出各異的風格,就這樣變化出百花斑斕的結果,每次開窯都是難料的驚喜,亦帶來自我價值的辯證和生命體悟。從執著完美到能接受「不完之美」、自實用至上到懂得欣賞「無用之用」,每個作品都像是心境的顯化,日子久了,也願意將自己燒製的陶孩子與他人分享。
某個寒流來襲的夜晚,恰好讀到筆友H君在社群發文,抒發著人際糾纏的痛苦。赤裸的自剖觸動著我,勾連出過往曾深陷泥淖的痛苦。憑著一股衝動,我主動傳訊,並寄了珍藏的「靈魂對杯」給他,表達鼓勵打氣。
它們是某次修壞時,我隨心切割的「作品」。在原本小心翼翼、細緻拋光打磨的壞體上,突然意識到過分修飾的虛假,轉念以鈍器恣意切割,不計算壞體的厚薄度,每個切下的瞬間都帶著割破的賭注,在壞體留下傷痕:驚濤駭浪才是命運的常態,如暗礁嶙峋,似渦流恣行。不出所料,全然失控的蠻力讓土壞硬是被切破了個洞。
僅僅怔忪了片刻,當下我直覺地捏起濕土,像OK繃那樣敷貼在削穿的胚體上,傾盡所能地去修補。身旁經驗豐富的陶友們見狀,勸我直接放棄修補破壞,不如重新拉塑一個。但我一意孤行地將破洞貼上、抹平,不屈不撓地將它送進窯裡,執意以高溫燒結。
開窯帶來的希冀與答案
我想知道生命禁不禁得起破碎?若不放棄修補,儘管留下傷疤,能否依然「成器」,能夠承裝,而保有身為容器的尊嚴?最終,這對崎嶇對杯以不完美的完整姿態出窯,閃爍著勇者的光芒,示現了生命的韌性。不囿於他人的經驗,我在嘗試的過程中,找到屬於自己的答案。
我將「靈魂對杯」寄送給這位高中時期通信的筆友。我們素未謀面,長期失聯,從未意料在十四歲以文字開啟的緣分,兜兜轉轉到四十歲,竟又透過這對杯子聯繫起來。再次通訊,我們已各自攀越命運的萬仞千壁,坑坑疤疤卻通透自在,不再似少年時的青澀彆扭。當時斷聯的誤會成為見面說起的話引,也解開了數十年未曾紓解的心結。
愛從來不需要完美。
那對寄去的「靈魂對杯」彷彿見證了失而復得的可貴,讓人海中走散多年的兩人格外珍惜,從「筆友」成為了後半生相偕同行的「人生隊友」。
●作者簡介:張卉君,血液裡有山的基因,後成為海的信徒。著有《逃逸路線》、《人生有病才完整》、《女子山海》(劉崇鳳合著)、《黑潮島航》(吳明益等合著)、《黑潮洶湧》、《台灣不是孤單的存在》、《記憶重建:莫拉克新開災誌》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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