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與蛾友的等待
七月初的颱風剛過,菲律賓東方海域又生成一個熱帶低氣壓。社群媒體上,氣候災難的討論熱度從未稍減。
也有這樣一些版面,這樣一些人,開始期待著,會不會再有新的一波大燕蛾,被西南氣流吹到台灣?
大燕蛾廣布東南亞,卻不生於台灣。但隨著南來的鋒面,連日本都有機會在夏季發現這種碩大優雅的蛾。賞蛾的社群,所謂「蛾友」們,會在颱風過後,紛紛在網上分享全島大燕蛾降臨的照片,像見證著某種神蹟。
多年來我仍沒見過大燕蛾,但加入蛾友群組已有十年。Mothing,賞蛾,像是開啟了某種雷達般,一個潛藏的宇宙朝我開啟。
蛾是潛藏的,這很直觀,因為牠們絕大部分是夜行昆蟲,就算在光下發現,其外觀也時常因過於雜駁、樸素,或者怪異,令人在第一時間撇開目光。仔細想想,這還真是演化上的成功。
許多國家都是這樣,生態觀察的民間社團從鳥會開始,然後某某動物協會、蝴蝶協會、特定植物觀察協會……何年何月輪到蛾,必定是公民科學已趨成熟的國家了。
難以言說的恐蛾症
蛾類確實有很多可賞之處,除了成蟲的千姿百態,俗稱毛蟲的蛾類幼蟲,其實是生態系中最主要的植食者,大多數植物都進了毛蟲腹中,接著才餵養出各類食蟲動物。但臺灣已知的近五千種蛾,龐大幼蟲族類,分別取食何種植物,卻大多籠罩在迷霧之中。蛾類的生命像宇宙的暗物質,推動著食物鏈的運轉,卻難以觀測。許多蛾友分頭飼養幼蟲,將成果分享給研究單位,讓植物與蛾的連結逐一建立,成為另一重要的公民科學貢獻。
二○一五冬季,我前往雪霸國家公園的一處深山外站服役,觀光替代役。作為行政的後勤,役男們負責打掃、接電話、販售咖啡與紀念品,類似打工換宿。
自小愛好動植物的我選擇上山,腦中期待看到的是飛鼠、貓頭鷹,山椒魚之類明星生物,但直到上山那天,我才想起了,這霧林帶世界是被蛾支配的;也才想起,自己對蛾的恐懼。
人類害怕昆蟲的理由有很多。除了化學方面的理由,外觀上肢體分節,多產或藏匿的想像,密集群聚的習性,蠕動或無法預期的行為,都可能引發難以解釋的心理恐懼。恐蛾症不知從何而來,是從小就有的,我不怕蝴蝶,不怕毛蟲,但當蠶羽化成毛茸茸的蛾,我就不敢靠近。蛾不用飛,動動翅膀就令我顫慄。
擬態之美帶來的跨越
上山那日,我們被叫去打掃頂樓水塔。忘記關燈的頂樓,聚集了千百隻半死不活的苧麻夜蛾,那是如蟬一般大的蛾,肥壯毛茸,落葉般鋪滿各處,有些還在拍翅掙扎,領頭的打掃阿姨上前就喀喳喀喳地踩,用吹葉機從窗框縫隙把滿天飛蛾吹到地面。帶著口罩,我們合力用竹掃把掃了滿袋。那日我的感官都麻木了。
幾天後,我在窗上開始注意到一些冬季限定的蛾。牠們的紋理安靜樸素,多半偽裝成枯葉、斷枝、樹皮、帶地衣的樹皮,或者一塊木屑,他們停棲好就不怎麼動了,認份扮演一枚枯落物,受驚擾時就直直墜落裝死,久久才悄然爬回牆上。完全沒有張狂,只有肅穆,而那些精緻的擬態,懾服了我。
聽聽這些詞彙,塔塔加木夜蛾,阿里山夢尼夜蛾,像霧中森林的夢。我像是觀測到了霧林潛藏的符碼,每隻蛾的翅膀打開,都是一本演繹自冰河時期的書。
後來我積極參與管理站的蛾類調查,白天去森林枝頭搖落幼蟲飼養,晚上徘徊在亮燈的窗前採集成蟲。虫我之間,那個裂隙,逐漸彌合,最後連躁動的夏季蛾類也不再懼怕。
退伍後,我把關於蛾的事寫成了書,就叫《霧林蛾書》。我也成了蛾友。
●作者簡介:
黃瀚嶢,臺大森林所碩士,現從事生態書寫、生態插畫與環境教育。著作包含兒童繪本《圍籬上的小黑點》、科普書寫《霧林蛾書》與散文創作《沒口之河》等。
其他圖文作品亦可見於《地味手帖》雜誌,以及《追火山》、《橫斷臺灣》、《通往世界的植物》、《繪自然:博物畫裡的臺灣》等書。
著作《沒口之河》榮獲臺灣文學金典獎、Openbook好書獎、梁實秋散文大師獎與台積電旭日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