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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展平】
簡茂松眼眶盈淚，暗嘆：終於回到日本了，從公學校到青年學校，課堂的老師總是說，日本是我的祖國。我在南洋服勤及蹲苦牢五年，想到26歲的自己即將展開新的人生坦途，開創美麗人生，難掩興奮之情。運輸船經過3天航程，抵達吳市（廣島縣下軍港）近海；第2天，一名澳軍執行官，把台籍戰犯引渡給日本入境管理局官員，而稍早之前已有7名日軍，神情疲憊的領取錢、米等津貼，在承辦人客氣貼心護送下，扛著行李邁步而出。好不容易輪到簡老及台籍戰友，承辦員臉上表情驟變，仰著鼻息不屑的說：「你們已經不是日本人，為何不回台灣？來，這是外國人臨時居留證，拿去。我想你們暫時也沒地方可去，先帶你們去住宿，請遵重負責人指示。」這時簡老及戰友驚訝相視，我們不是日本人？外國人？居留證明，執法人的話，似鐵釘，一根根逼進內心，雪自心中冷起；一時連自己也糊塗起來……
那一夜，簡老及戰友二人從吳市登船，漫溯到一處更大島嶼，登陸後始知：瀨戶內海的因島。當他們被帶往四周架滿鐵絲網監獄時，心想：離開馬努斯集中營，原以為來到自由天地，豈料又陷入另一個監牢（註：原日本海軍監獄，戰爭充當俘虜營）情緒瞬間掉入谷底。簡老告訴筆者：「當我知道日本如此粗暴無情的對付殖民地軍人，一群為皇軍效命的軍人，全身虛脫絕望，說不出心裡有多憤怒……」後來有位當地居民告訴簡老：有關單位事前叮嚀，此次關的是台籍戰犯，不要與其交談或施予同情，送東西給他們吃等。他聞言：馬路野狼，日本人無情無義，混帳到極點。想當初台灣人到南洋當兵，大都懷著國家有難，捨我其誰？基本上，他們對南洋一詞是陌生的；「南洋」在日本解釋，一般指赤道附近海域，在此海域上諸島。在1940年代，南洋基本上指當今東南亞地區，但廣義南洋也包括西南太平洋和南太平洋；在戰爭期間，台灣人已遠到西南太平洋所羅門群島，參與瓜達康納爾島激戰，如仁愛鄉高砂義勇軍曾石元、田來富、高聰義、瓦歷斯、巴萬都曾派往該島。二戰時英國曾領有北婆羅洲（該島北部和西北部，約占全島3分1），而該島古晉、山打根即是台籍戰俘監視員服勤之地。
簡氏至今仍大罵：日本執政者禽獸不如，9年的犧牲奉獻，換來日人的羞辱踐踏，這樣忘恩負義的國家如何成為聯合國常任理事國？簡氏自承：這是一生中最懊悔的，亦是他遲遲不歸化日本籍原因。簡氏一陣激動後，用力吸口菸，平衡自己情緒，繼續追憶：記得因島監獄空蕩蕩的，值班人員給我們兩床毛毯、幾斤白米、野外鋁製飯盒，及三個沙丁魚飯糰，「這是一天的伙食，你們拿那邊的木屑當柴火燒飯，自己處理。」獄卒冷冷的交代，把我們當囚犯；彼時，瀨戶內海雖已春天，唯空曠的監獄內杳無人跡，荒廢許久，令他十分凍寒。與婆羅洲馬努斯島相比，前些天猶在赤道邊緣做苦役、流汗，而今回到「祖國」，卻掉入更大的深淵，瘦弱的簡老靠在牆角，嘆氣；來自日本官方冷酷對待，讓他「虛擬國家意識」瞬間崩毀，50年的日本統治，皇民化教育「內台合一」，勇敢赴赤道雨林參與戰爭；怎知皇國戰敗，身為皇軍Ｂ、Ｃ級戰犯，判刑五年，好不容易輾轉送回日本，卻遭到「祖國棄之不顧」，無一句友善安慰話語，這種戰前戰後判若兩人的行徑，對台籍軍屬是很殘酷懲罰啊！
夜晚，兩個異鄉客睡在冷冰地板上，簡氏說：由於冷得發抖，整夜沒閤眼。他們基於「皇恩教化」把原本反抗的對立意識，「變成服從的身體」，尤其在大東亞戰爭開打，整個台灣陷入一種狂熱的「愛國」情緒，皇民奉公會在學校、機關、各州郡、及街庄役場、婦人會登高一呼，台民無不秉持「國家有難，匹夫有責」爭先恐後投入這一場，國軍主義者自詡為「聖戰」的戰爭中。據台中州馬尼拉盟軍戰俘監視員陳濬欽回憶：昭和17年（1942）台中州街頭巷尾充滿征戰氣氛，連走在街上，擺在路旁的算命仙，突然向我招手，喂！少年家，要不要斷個相？
走近擺在地上，簡陋的人頭－痣－命理繪布，蓄著一簇短鬍，戴墨鏡的男子直言：少年家！照我看來，你額骨高有富貴氣，將來從軍一定能前途光明……
真邪，才想去報考陸軍軍屬，連算命仙也洞澈咱的心事，一口道破蓄積多日的抱負。後來陳老與筆者回顧從軍往事，驀然驚覺：原來台灣總督府為宣揚台民投入太平洋戰爭，書冊、傳單、大型迎送當兵陣仗，配合嘹亮的〈台灣軍〉合唱曲，讓大家愛國情緒HIGH到最高點；還請來算命仙加入宣傳行列，真是無所不用其極。那首由台灣軍司令官本間雅晴中將作詞，編曲大森盛太郎：「在太平洋遠方的天空／南十字星的光輝閃亮，黑潮洶湧的椰子島／荒野的波浪迴響在赤道邊緣／護衛我們台灣軍……」彷彿對台灣青年做集體催眠。
關在瀨戶內海──因島，是簡茂松最長的一夜，想想：說我非日本人，就比關在馬努斯心情惡劣。與Ｔ君商量後，決定逃出因島。跑到港口附近，正好有一艘小船要開往吳市，兩人一上船，即向船長報告：身上沒有錢，想去廣島，懇求送我們一程。
船長和乘客好奇的盯他們看，其中有乘客說：收音機播報你們的事，說還帶回今村上將密函。船長二話不說把船開出去，抵吳市時還叮嚀：我很同情你們台灣軍遭遇，下船要如何走，避開警察臨檢。總算老天有眼，讓簡老他們逃過一劫，不必再關「因島」監獄。簡氏被片面取消「國籍」就如遭追逐野獸般，從廣島跑到都會，輾轉在日本國境之間，那種害怕、不安、驚恐，只有陷於不幸深淵的人方能體會。
東京日警槍殺台胞
簡老拿著臨時居留證，先躲在廣島，經台灣華僑安排前往島根縣濱田市，在華僑經營的柏青哥店工作，夜晚則店裡鋪木板睡覺。簡氏一路冒千辛萬苦，千山萬水回到夢中的「祖國」，卻開始過著等同通緝犯生涯，日夜躲在柏青哥店裡，盡量不外出。從前線「英雄」一下子變狗熊，變成大日本的流浪漢，這種人生三溫暖，真叫人難以適應啊！難怪簡老說：我寧願生活在南國裡，領到香菸和糖果的配給品，有夢有陽光，心中特別興奮。
這種由國家力量介入，包裝宣揚愛國思想與軍國主義樣板，是殖民地人民共同的歷史命運，一旦「虛擬的國家意識」崩潰，只有「日頭赤炎炎，隨人顧性命」的認命。避居廣島期間，簡氏換過很多工作，柏青哥、中華餐館洗碗、百貨公司的西服專櫃修改衣服。當時才27歲的他，自認長得帥有女人緣，成為不少日本小姐追求對象，她們藉故帶簡氏去舞廳或餐館跳舞、喝茶，尤其是化粧品專櫃小姐教他融入日本社會，如打領帶，皮鞋上油亮光，常在脂粉陣裡鬼混，讓他的流浪歲月，有甘有苦有溫柔的女體記憶。
1953年4月，簡茂松隻身來到東京；打算進一步研習裁縫技巧，做一個稱職的師傅，將來有機會在東京開店，實現自己多年夢想。據簡氏道：我就讀台北建成青年學校（一年）研習中華料理和西服的裁縫基礎；憑著年少的剪裁、車線、踩機經驗，在拉包爾集中營擔任「軍服」修補作業員。戰友集體從事耕種，造路等勞務，回集中營往往汗流夾背，苦不堪言；我則衣服乾爽，手腳悠閒的等待吃飯，有點不好意思。後來移囚馬努斯監是比較好命的。簡老得意的說：「有一技之長，勝萬貫家財。」
簡老初抵東京都，看著摩天大樓、地下鐵、高架橋，人潮洶湧，趴在新宿的火車站窗口，往外看，自知：活在大都會必須用意志，去抵抗一切的屈辱和誘惑，一個失去祖國的漂零戰犯，生命到最後只剩乾枯荒涼。「不，我不甘心！」簡茂松在心中對自己咆哮。遁入陌生的城市，簡氏直奔西口的壽司店，幹起洗碗盤工作。流浪的途程，簡氏一再受到華僑安頓照顧；簡氏告訴筆者：華僑的海外一家親，讓他在跌跌撞撞的天涯孤旅，找到暫時棲身之所，每每逢凶化吉，絕處逢生，都虧老華僑牽成、安排，讓他沒有自暴自棄，啃著硬麵包配開水，猶能安然渡日，沒有自殺，這一切一切都要感激華僑社會輸送溫暖。簡茂松證言：「初到日本，受台僑照顧，在往後的人生，也不斷受到台灣僑民諸多幫助。」血濃於水的感情，不可低估。∼未完，詳見下一期電子報∼
．東京街道的運轉手──戰犯簡茂松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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