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小五六年級的時候,華文老師是一位作家(梁志慶)。那兩年間他出了一本《給馬華兒童文學扎根》,他拿了一疊書,坐在老師的座位上,拿一張紙登記,問同學誰要買(錢改天再收)。想當然我們沒有人會看得懂,但我還是買了(他賣的我幾乎都會買)。他不光賣自己的書,他同行朋友的也拿來賣。那時所謂的馬華文學,並不是當今在台灣看到的(那些作家的名字我還模糊地記得),而其實那些就是一般大人看的書,但他就是拿來賣給我們(是認為我們可以看,或是他只想多賣幾本),總之,那時候似乎沒有特別「給兒童看的」,買回去還是都有看,但也沒留下什麽特別深的印象。
那兩年吧,他成立了一個寫作班。每週六我們就到圖書館上課。上什麽我也不記得了,因為他似乎總在編一些童詩合輯,好像就讓我們讀那些詩。我到現在還唯一記得的一段詩是「回到家/要看到媽媽/才算真正回到了家」(作者不詳)。
我不記得自己寫過哪一首被他稱讚過,或收錄進童詩合輯裡。但那兩年,我是他的得意門生,我得了很多的作文比賽第一名。校內校外,全鎮全縣。但是作文好這件事並沒有成為一回事,我自己也不覺得有什得意的。對於自己寫出來的東西也沒有很喜歡,對我來說,這些文章就是經過良好組織起來,用了優美文句,不表達心裡情感的作文。
踏入中學以後我成了一個很普通的學生,那六年,連一個校內的作文比賽佳作都沒有沾上邊過。沒有任何華文老師稱贊過我的作文。而當時也我沒有任何的想法。為什麼突然無法得獎這件事,也是我長大以後才想起的問題。(是因為學校裡少了一位作家老師,笑)
我的中學生活意外地是熱血的童軍團員,還是田徑校隊。永遠在做無聊的步操、指揮交通、體能訓練。大部份的時間都耗在童軍活動上。練習露營,砍竹、做營具、野外求生課程。我記得我用席慕容的詩為野外烹飪的食物命名(當然沒有人欣賞)。賽跑的狀態很辛苦,平常要練,賽前,起跑,空白的過程,我只會聽到隊友在喊我的名字的加油聲,然後在所有人的注目下第一位抵達終點,沒有力氣歡呼只能走著走著散掉身上的熱氣,然後去穿回自己黑色的大風衣。我其實沒有運動天賦,只有點毅力。只有自己知道很辛苦。
離開那位作家老師後,再沒有人鼓勵過我寫作,也沒有人鼓勵過我畫畫。我自己會寫稿子投稿。當然也不是為了稿費。也沒有想過為什麼自己喜歡寫。寫了什麽現在也不記得了。我把一切稿紙都毀了,在高中畢業離開家的時候。
很多年的時間我是一位普通的讀者,讀的也不多。在正常生活的狀況下──比如說工作為主,讀書,看起來就是可有可無,有的沒有的在我生活之中。有沒有想成為作者當然在這樣的狀態下不可能成立。這些年我大概沒有真正中斷過的是投稿,沒有積極,就是偶爾,內容也很零散,自然也不是百發百中。
第一本書是一份投稿的契機。那其實也是很多人有過的一份退稿集。那本書裡面的文字沒有為我賺過任何一塊稿費。那年我逛了台北國際書展,好像是在台灣第一次去,看到獨立出版的攤位,突然意想天開,可以投給他們看看。我只有收到小寫出版的回覆,其實到書出版之前我都不太置信,也許他們突然會反悔也說不定。
小寫總編虹風找我過去聊一下。要聊什麽我其實也不知道。那時是冬天。我穿的外套我都記得。我要步出門口的時候,她突然追上來跟我說「馬尼,你要有自信一點,你那麽有才華」那一刻我的眼淚嘩一下噴出來,一發不可收拾。這一刻之所以強烈,是因為三十年來,沒有人跟我說過這句話。而說這句話的人,素昧平生,願意投資十多萬元出版我的作品,一個沒有得過任何獎,沒有任何資歷,無聞的人。
她的那句話,以及出書這件事,唰一下扭轉了我。那句話像雷一樣轟了我。我當然也花了一些時間,慢慢慢慢把生活的軸心轉回到創作上。我走在這條路上,開始的不如很多人,自然也不太有自信。我常想起那一刻,一家小小的出版社(當年他一年只出一本書)的總編輯,可以以這樣的方式,將巨大的能量,傾注進我的人生。
有人問我,我為什麼要寫詩。那時候我回答不出來。我總是想起自己非常無所事事的童年。沒有電視沒有書可以看的那幾年。我總是騎著腳踏車一圈一圈地兜。或是看著媽媽鋪報紙在地上處理蔬菜水果殺魚,貓在旁邊等吃。我也害怕自己的口語表達,所以我回來跟word對話。但我寫完還是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因為所有的答案都會是模糊的。
也許因為我捨不得放掉。我捨不得放掉,或是再也放不掉,因為體驗過了創作的快感。也許因為我又獲得出版社青睬,也許因為我收到了不同形式的鼓勵。沒有得獎背景出身的作者,確實需要更多人的拉一把。那瞬間強烈的幸福感雖然稍縱即逝,但已經足以支撐。
馬尼尼為
著有《帶著你的雜質發亮》(小寫出版)(入圍2013年開卷好書獎、2013 年法蘭克福書展台灣館選書)、《我不是生來當母親的》(2015年小寫出版)、繪本《貓面具》(2015年個人出版)、「隱晦家庭」繪本三部曲《海的旅館》、《老人臉貓》、《after》(2016年南方家園出版)。經營「樹人畫學校outsider art school & 繪本亂讀會」,二貓一子苟生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