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忽然間，好像妖怪這東西在台灣就流行了起來？」朋友忽然提出了一個問題。
「要說是忽然間，似乎也不盡然？」我稍微整理了下思緒，「你小時候一直知道虎姑婆、蛇郎君之類的存在，牠們也算是妖怪喔。」
「牠們是故事，不算妖怪吧？」朋友露出有點混淆的表情。
「啊，你倒是剛好講到某個關鍵了呢。」看著朋友更困惑的樣子，我繼續說道：「首先，或許先把妖怪定位成一種『解釋機器』，也就是用來解釋以當時的人對世界的認識無法理解的現象。想像一下，當古人困惑於為何無形的風可以將自己的皮膚割出一條細細的傷口，於是就想像出了『鐮鼬』這種妖怪。」
朋友點點頭，回應道：「就是妖怪作為這種現象的化身而存在？」
「對，或者說，妖怪就是『這個世界除以人類後所產生的餘數』，無法被人們接受，或者進入信仰體系內的東西，就以妖怪的型態擱置著。」我說，「但這個機器是非常彈性的，它可以因時因地制宜，同一個現象，可以被解釋成很多妖怪，例如鬼火好了，在野外可以被解釋成狐狸的『狐火』，在墓地可以被解釋成『陰摩羅鬼』的眼睛，一切都決定於人如何介入那個怪異的現象，並且言說出來。」
「言說？」朋友抓到了我的重點，「類似口傳文學的變異性？」
「你抓到重點了！」我投以讚許的眼神，「只要妖怪是人跟怪異現象的交接而產生，那麼有多少人就可以產生多少種敘事，更別提口耳相傳所造成的多樣性，這時妖怪以一種不穩定但充滿活力的形式存在著。」
「但是？」
「我要先強調，這邊是以日本的脈絡為前提來討論的，畢竟你得承認，妖怪如今的走紅，跟日本有著無法迴避的關係。」我繼續上面的話題，「妖怪還在話語階段時，還有許多的可能性，但到了江戶時期，日本局勢安定，商業活動熱絡，消費文化得以形成，加上工匠社會強烈的庶民性格讓通俗文本得以大量傳播。因此浮世繪出現了，日本人開始習慣透過圖、繪卷與插圖本理解這個世界與獲得娛樂。在這個前提下，鳥山石燕跟他的《畫圖百鬼夜行》將原本並無定式的話語中的妖怪繪出了圖景，這造成了怪物的第一波大流行。」
「等一下，所以你暗示妖怪的視覺化這件事讓妖怪喪失形象流動的可能性？」
「或者該說，妖怪透過視覺化的過程建立了系統，我們開始可以為妖怪進行分類與整理，於此同時，妖怪與觀看的關係被確立下來了。」
「那按照你的說法，當日本進入現代國家後，妖怪不也就不存在了嗎？」
「本來是應該這樣的，但因為妖怪被形象化了，因此他可以被不斷地複寫，作為一個單純被理解的客體存在，而無需與最原始的現象連結。所以到了戰後，水木茂的《鬼太郎》漫畫可以大受歡迎。因為他一方面透過形象化賦予妖怪個性與人格，另一方面則呼應了日本讀者經歷戰爭，對這世界陰暗的一面的渴望。」
「妖怪扮裝成人了啊？」朋友喃喃回應。
「或者說人扮成妖怪吧，不過要注意喔，水木茂不只是讓妖怪像人而已，他也建立了一個讓妖怪現代化的視覺體系，從此只要創作者留意這個原則，就可以不斷地讓妖怪在保有特徵之餘具有新意。我們小時候看的《幽遊白書》或是《靈異教師神眉》都是類似的例子。」
「所以你才會說我把故事跟妖怪區分開是個關鍵？」朋友想起我先前說的話，「因為到了現代，妖怪變成了某種『角色』，只要符合特徵，每個人都可以進行再創作，並且說出自己版本的故事？」
「因為本來的現象被跳過了嘛，所以大家都可以無視脈絡，重新說一個自己的故事。」
「但這跟妖怪現在走紅有什麼關係？」朋友再度提出最原始的問題。
「這個問題我要先用另外一個現象回答你，以妖怪推理聞名的京極夏彥，其實台灣最早在一九九八年的時候就出版過他的小說了，但並未造成任何風潮，之後二○○七年重新包裝出版後，卻成為市場熱門書籍，你覺得為什麼？」我把問題丟給朋友。
「因為台灣讀者不能接受那個樣子的推理小說？」朋友遲疑答道。
「這是一個答案，但我們也不能忽略在此之前，漫畫《妖怪聯絡簿》（也就是《夏目友人帳》）跟《蟲師》，或者小說如《陰陽師》、《妖怪公寓》在台灣的走紅，這些其實都共享同一個時代脈絡。也就是說，隨著跨越過千禧年，我們終於藉由大量的視覺化藝術開始理解妖怪是作為一種符號，而非實體的存在。也就因為這樣，妖怪以及各種相關衍生在台灣開始走紅。」
「這是結論？」
「不是，接下來這個才是。」我苦笑道：「不要忘了，日本是一直記得他們的怪異如何傳承，而後才加以形象化的。台灣現在有一群人想找尋台灣的妖怪，這沒什麼不好的，只是假如稍有不慎，無視脈絡與史料，把本來應該有來歷的妖怪太快形象化，那可能就有點對不起妖怪本來所乘載的豐富意涵了。」
畢竟，妖怪應該是可愛，又可怕，呼應著整個社會而存在的啊。
曲辰
以推理小說評論小有名聲，但妖怪與怪奇現象始終是青春的不滅中二魂。謎團透過現代的科學理性予以收納變成推理小說，以前現代的幻想形式賦予型態則是妖怪，兩者起自同一根源而開出不同的花，恐怕是同時研究這兩個類型最有趣的地方。歡迎來曲辰的臉書玩：https://www.facebook.com/mystcyuchen
《鳥山石燕：百鬼夜行全圖鑒》
作者：鳥山石燕，新星出版社，2014
《鬼太郎》
作者：水木茂，講談社，2007
《幽遊白書》
作者：冨樫義博，集英社，2010
《靈異教師神眉Neo 1》
原作：真倉翔；漫畫：岡野剛，集英社，2014
《夏目友人帳》
作者：綠川幸，白泉社，2005
《蟲師》
作者：漆原友紀，講談社，2000
《陰陽師》
作者：夢枕貘，文藝春秋，1991
《妖怪公寓》
作者：香月日輪；繪者：佐藤三千彥，講談社，20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