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第一次夢到他。事實上,這是她第一次夢到任何人。一直要到了大學時代,《夢的解析》這過時的假科學書籍在他們圈子裡熱門起來,以致眾人不停聊夢解夢時,她才發現他人的夢竟然與她的如此不同。
她的夢總是重複的:轉動的洗衣機、360度汲打的油井、不停產出各種餅乾、香腸、粉餅的流水線。等到眾人開始討論前世今生,她的前世只有可能是一台淫蕩的幫浦或馬達。
就像是三十六年沒來得及做的夢一次到站,那夢來的又重又長。像墜進人間與地獄之間的夾層,墜落又漂浮。終於空間感逐漸穩定,終於她知道他也在這裡,那是男女一來一往的長期曖昧後才會有的空氣,尚未碰觸前腥熱高溫的感官意識。她知道他很近,近到能嗅出他面目身裁,像一頭草原上發情的母獅,一尾費盡力氣才逆流回到原點的鮭魚,她張著所有毛孔興奮地像早已精疲力盡。
他一次抱她入懷,她在他稍高的體溫裡鬆軟下來,他緩慢確定的手按住她背心,握住她肩頭,再緩緩下移,一塊塊地將她按近自己。等他的手走到腰臀附近,她已被自己的無聲尖叫脹滿,他像知情般翻過來將她壓在身下,順勢將她分開,讓她夾著自己,感覺他全身重量,感覺他整個人都在這裡。
他們維持這姿勢不動,他的氣息在她耳後像說:慢慢地,慢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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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半小時的距離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然而他們也不是新婚夫妻了,兩個人都覺得用不著舟車勞頓地日日通勤。他平日就住在他上班的工業區,她一個人在城裡。他們一直都很理解對方,一種溫厚的信任,信任一份共有的關係,毋需再次聲明,不會動搖,信任這關係的時態有比過去更長的未來,而現在就是現在。
然而這夢來了。
她濡濕地醒來,臉上浮著薄汗,像夢仍巨大筆直地在她身體,劍與鞘。她腦子呼呼地冒煙,全身力氣全拆。她看見凌晨五點的藍色光暈,周圍普通的空氣 - 又不是普通的空氣。文風不動,像不想搗亂犯案現場,任眼睛和意識在空白的房間裡轉,一種癲狂開始攫住她,她與那癲狂對視,直到融為一體。
她一定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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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以往一樣開著車到車站接他,逼四十的人,還有大學生的氣息。一樣的襯衫牛仔褲麂皮鞋,一樣的白面止汗劑手提袋,他們一樣吃她選的晚餐,看她買好票的電影,一樣幽默的口吻談論辦公室裡的勞萊與哈台,她換以這週讀到的新科學發展。
就一直這麼下去也沒有問題。她想。就一直這麼下去也沒有問題。
然而那癲狂已經存在,她知道,開始的事情不會結束,除非耗盡。但它從未實現,又不斷被餵養。那些細節重劃再重劃,複習再複習,那男人的溫度,重量,活氣,巨大。她發覺自己可笑地開始將這些(不存在的!)血肉特質轉為性格特質。他必定熱情,豐富,迷人,成熟。她知道她親愛這癲狂,戀愛這癲狂。她時不時將它拿出掂掂,握在手裡,窩在身體,就能驕傲地揮去那總是隱隱逼來的虛無空氣。
你看,我有這個呢。
那是她那好丈夫也不能給她的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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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很久沒做愛,兩個人也都覺得沒有什麼關係。大概是從搬家開始的。兩個房子一買一賣之間的轉換讓兩個人都有點焦慮,等想起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幾個月了。那還是他開始去別城工作之前的事。
她知道他總有一天會派回來,他提過,但那畢竟與他在桌上說出時間地點不同。她放下筷子,他沒注意她的神情,繼續說著什麼東西。
他心情很好,當然,她也沒有注意。她在廚房緩慢地洗碗,流水的聲音轟轟地衝過腦筋。
那夜睡下以後,無預期地,他轉身伸出了手。那手從後方穿進她睡衣,逗捏著她的乳房,見她不動聲色,棄之而去,往下游移。一只乾冷的手。她甚至忘了是他還是自己脫下了褲子衣服,她臉上沒有表情,嘴裡沒有聲音。不置可否,他進入她,動作著,又如過去約定地拔出射在其外。
他們在黑暗中各自穿上衣服,她聽見他在自己那頭睡了。
夢裡那男人說:慢慢地,慢慢地。
她緊閉眼睛,張開雙腿,把手下移。讓那癲狂一次將她燒盡。
她很久沒睡的這麼好。
她知道醒來後,她就該走了。
沈意卿
台北生,加拿大,現駐香港。著有短篇小說集《那些殺死你的都並不致命》,散文攝影集《桃紅柳綠 生張熟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