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顯祖（1550-1616）的祖父輩以詩禮傳家，望重士林；又捐穀賑饑、獻金修橋，時人稱道。從十三歲到二十歲，閱讀楚騷、漢賦、魏晉六朝文學，由古文進而習作詩賦韻文。剛正不阿，曾因婉拒宰相張居正之延攬而落第。三十七歲在南京出仕遊學長達八年，任職南京禮部祠祭司主事是個閒差，經常閉門不出，開書萬卷，樂在其中。有時閒策蹇驢，探訪莫愁湖、雨花臺、桃葉渡等江山名勝，寄情詩賦。四十四歲升任浙江遂昌縣令，建立相圃書院和尊經閣，哺育將相之才；曾以「除夕遣囚」和「縱囚觀燈」驚動政壇。四十九歲，湯顯祖深感政事不可為，掛冠而去。在家鄉江西臨川築「玉茗堂」，以玉茗花（又名白山茶）自喻耿介高潔。一生不隨俗俯仰，不趨炎附勢，猶如格韻高絕的玉茗花。

朝朝暮暮坐忘於玉茗堂，在「百計思量，沒個為歡處，白日消磨腸斷句」的歲月裡，創作劇本抒懷寫志。萬曆二十六年（一五九八年秋天），完成退隱後第一本經典傳奇《牡丹亭》，其後以崑曲傳唱至今。

柳夢梅的尋夢之旅

千古以來「情」之一物，最搖蕩人心，最難以言詮。湯顯祖以「世間只有情難訴」為主題，創造《牡丹亭》才子佳人對情志的追尋。劇中柳夢梅對姻緣之分的啟動，杜麗娘對折桂之夫的懷想，皆源於一場夢境。明代馮夢龍認為他們是同時作夢，不過，情節鋪排是各自有夢。家道中落的柳春卿，夢到一園，梅花樹下立著美人，說道：「柳生！柳生！遇俺方有姻緣之分，發迹之期。」如果不為功名啟航，何來姻緣之分？柳生不僅因夢改名柳夢梅，也毅然辭別老園公駝孫，揮別種樹生活，開啟「尋夢」之旅。

杜麗娘的尋夢之旅

杜麗娘「平白為春傷，因春去的忙，後花園要把春愁漾」，首次遊園，成為借春賞玩的心理鋪墊。當她看到奼紫嫣紅開在斷井頹垣的花園時，驚覺「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空有大好春光、美麗春景卻無人欣賞，徒然辜負蒼天；真正能擁有賞心悅目、怡然自得的快樂又在哪兒呢？如果不能擁有「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美，生命花園恰似斷井頹垣。遊園象徵她走出生命斗室的「悟識」。杜麗娘因春感情，因情生夢，夢見書生手持柳枝，要她題詠，邀至牡丹亭畔共成雲雨之歡。這場春夢的關切點不在巫山雲雨，而是象徵身心靈的飛越與啟蒙，開啟「尋夢」之旅。

原來閨房針指與學堂讀書，皆無法安頓飛懸的春心，杜麗娘以夢為真，再到花園尋夢，荒謬情節反襯一往情深的執著。尋夢是驚夢的心理延續與實際行動，「驚、尋」二字分別為詩眼。誰想，尋夢失落，竟從傷春病到深秋，於中秋佳節離魂歸天。臨終前囑託侍女春香將自畫真容埋於花園梅樹下。到了冥府，苦苦追問判官：「怎生有此傷感之事」？判官查看姻緣簿，果然與柳夢梅前係幽歡，後成明配。於是放她出了枉死城，跟尋此人。

杜麗娘與柳夢梅的神遇之旅

杜麗娘追尋夢中書生的意志從生前貫穿到死後，而留下的真容果然盼到知重人兒。且說柳夢梅路過梅嶺，感染風寒，巧遇為杜麗娘講授《詩經》的陳最良，將帶他回梅花觀調理。冬末初春，柳夢梅病後春懷鬱悶，行至花園。這是杜麗娘遊園驚夢、尋夢無處、寫真埋畫、安葬香魂的花園。而今佳人殞落行將三年，夢梅浪跡至此，「男遊園」與「女遊園」映襯，花園成為陰陽兩界「神遇」的空間。柳夢梅在園中拾得畫像，視為拾得箇人兒，癡情慕色，朝夕玩之拜之，彷彿招魂儀式。杜麗娘驚夢後「尋夢」，柳夢梅拾畫後「尋人」，才子佳人跨越時空心心相繫，令人低迴。梅花觀成為兩人幽歡之所，杜麗娘許身之前告白：「妾千金之軀，一旦付與郎矣，勿負奴心。每夜得共枕席，平生之願足矣。」柳夢梅從夢中美人、畫中美人到每夜相親的美人，深信不疑。杜麗娘面對三年期限「陽錄將回，陰數已盡」的關鍵時刻，終於和盤托出。必須極寫情濃意重的幽媾，才能強化柳夢梅奮不顧身開墓掘棺的膽識，才能為起死回生奠定深厚的情感基礎。

《牡丹亭》的文學之旅

湯顯祖以抒情傳統的「傷春文學」與「有女懷春」為基調，開展杜麗娘「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遊園意識；繼而以敘事傳統的「夢境情節」為重要關目，鋪敘杜麗娘「因情生夢，因夢而亡」的轉折；再鎔鑄六朝志怪小說的「還魂主題」，刻劃杜麗娘「前日為柳郎而死，今日為柳郎而生」的堅執不悔。唯「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方為「情至」之人，方能破除常理常規、跨越生死。

以幻為真的情志之旅

〈牡丹亭題詞〉質問：「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必因薦枕而成親，待掛冠而為密者，皆形骸之論也。」原來湯顯祖書寫世間最難訴說的「情」，既不同於佛殿奇逢、三度顧盼而有枕席之親的《西廂記》，亦不同於道觀結緣、惺惺相惜而以身相許的《玉簪記》，而是運用莊子謬悠之筆、荒唐之言，建構超越形骸之論的愛情，顛覆「現實真有」與「夢境虛無」的對立思惟。

杜麗娘的夢境無影子有形體，柳夢梅的畫像有影子無形體，皆空幻不真。然而情真情深的才子佳人不以為幻，終能成就幻境中的至情，堪稱是千古一對癡人。各自對夢境的執著與痴心而建立的深情，難道不是另一種愛情的真實？豈不是比現象界可感可觸的愛情更浪漫更動人？湯顯祖再度強調：「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盡，自非通人，恆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邪！」誠然，現實中「無」一夢而亡之「理」，但卻不能否定「有」一夢而亡之「情」，因此焉能以「理之必無」而斷然否定「情之必有」？「理」之有無，屬於分析性、歸納性；然夢中情之真假，全在於「情」之有無。

《牡丹亭》是一本「寓言」劇作，寄託湯顯祖抗衡明代理學「存天理，去人欲」之說；借杜麗娘之口，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比擬為「聖人之情」。所謂聖人之情不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道，而是古今同懷、男女思慕的天性之情。

李惠綿

臺南人，現任臺灣大學中文系教授。自幼受母親啟蒙，喜愛歌仔戲，播下戲曲研究的種子。博士畢業後任教，愛聽崑曲，學唱崑曲，陶然自得。撰寫幾本戲曲學術專著，曾與臺北蘭庭崑劇團合作，整編《長生殿》、《尋找遊園驚夢》、《玉簪記》小全本。嚮往陶淵明飲酒詩中「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勁風無榮木，此蔭獨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的孤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