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確實是個能鼓舞創作的地方，在我來到柏林文學學會開始駐村後，很快就感受到這點。學會位於萬湖（Wannsee），離卡夫卡當年在柏林的幾個住處不遠，房舍是一棟擁有百年歷史宛如中世紀宮廷的建築，有漂亮的塔樓和典雅的拱廊。樓梯是木造的，走起來嘰嘎作響，逐階而上之時腳步必須放輕，鼻間卻重重吸入一股很好聞的，浸滿時間的味道。

我的房間在三樓，有三扇白色的窗戶。雖沒有面對湖景，但在書桌前抬頭，看見的是一片綠色的森林之海。在這裡，空間和時間都變得開闊了，優美的自然景觀，加上柏林文學學會濃濃的人文氣息，為來自世界各地的藝文工作者提供了極夢幻的創作環境，而我有一個月的時間可以盡情揮灑。

自然環境是能激勵創作，沒想到，主要的干擾也來自於它。我抵達萬湖的時間是三月中，正是德國春天開始的時候。春日氣候變化不定，時而細雨霏霏，時而陽光普照，一天之內溫差可達十五度以上。寒冷又下雨的日子最適合創作，因為哪都去不了，只能關在房裡埋首錘鍊字句。然而一旦氣溫回升，一早被窗外灰色烏鴉喚醒發現一屋子都是陽光時，那就很難按捺往心中騷動，想去戶外走走了。

卡夫卡到柏林時是秋天，據說那是德國最美的季節。我猜，他應該也是受到自然的召喚，才會每日固定去公園散步，並在那裡遇到掉了洋娃娃哭泣的小女孩，留下了一個溫馨動人的故事。於是，我決定在這個陽光讓灰烏鴉提早呱叫的早上，離開房間，到大自然裡去走走。

萬湖地區有點像陸地中的島嶼，哈弗爾河在此擴散成廣大的水域，以大大小小的湖泊將其圍繞。我查看地圖，發現地勢平坦，繞島一圈差不多二十公里，頗適合做為單車路線。柏林文學學會提供了三輛腳踏車給駐村的作家使用，我在抵達當天就注意到了。這種腳踏車在德國好像經常能見到，外觀像淑女車，輪胎卻比一般登山車大上兩吋，座椅高度自然也不是嬌小一點的淑女能騎上去的。車子的變速系統和台灣的YouBike一樣是三段後內變，但後輪沒有煞車線，想停下來必須反踩踏板用腳煞車。或許因為這點，我發現這幾輛腳踏車的輪胎都扁塌塌的，顯示之前來訪的作家少人使用。於是我早早便央求學會的管家把這幾輛腳踏車都灌飽氣，以備在像這樣的好天氣使用。

我在背包裡放了一塊三明治，一瓶黑啤酒，以及滿滿一袋德國的春天，開始我的柏林萬湖環島單車之旅。

從學會出來，先經過遊艇碼頭。萬湖沿岸大大小小的碼頭不少，這裡是最主要的一個。聽說夏天到時，這裡的湖面會綴滿各式汽艇帆船獨木舟，熱鬧有如水上市集。此時離盛夏雖遠，卻已有不少心急的水手搶先揭開覆蓋了一個冬季的塑膠布，讓船隻下水探探春日的水溫，但數量仍遠低於在湖面浮游的天鵝、綠頭鴨、鴛鴦和野雁。

我順時針環島，一開始得先爬坡進入一個住宅區。坡不陡，車也不算難騎，可是我卻騎得咬牙切齒，邊踩邊在嘴裡喃喃唸著：「太過份！太過份了！」看起來只是德國人的尋常住宅區，卻美到讓人由嫉妒生出憤恨的程度。這些房舍或兩層或三層，每幢造型都不一樣，不見鐵皮、鐵窗、磁磚或塑膠屋瓦等台灣常見建材，也沒人把房子蓋得張牙舞爪，畢露土豪爆發戶性格。穿行兩個街區，悲憤妒羡之心稍息，我漸漸感受到一股寧靜平和的幸福感，也更加明白為什麼卡夫卡為什麼一到市區就會混身覺得不愉快了。

離開住宅區，我騎過一座短橋，進入了森林。春日剛至，樹木在冬天落盡的樹葉尚未補回，林間仍是一片蕭瑟。

德國的林相與熱帶截然不同，台灣植物生得茂密，走進森林得拿開山刀才能劈出一條通路。這裡的森林稀疏許多，樹木分得開開的，和我剛才經過的住宅區一樣，彼此之間保留著互相尊重的距離。然而，它們又直挺挺的拚命向上生長，一株長得比一株高。我猜這是在日照有限下，為爭奪陽光而造成的，這讓我想起在萊比錫市政廣場見到的有趣現象：陽光照耀下的露天咖啡座高朋滿座，被建築物陰影蓋住的露天座則空無一人。

森林杳無人煙，大好美景唯我一人獨有，缺點就是無人可以問路。我必須時時停下查看手機，藉由衛星定位確定自己位置所在。就在我來到一個岔路口停下，又拿出手機準備查看地圖時，突然發覺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識——這不正是佛洛斯特詩中描述的情境？

兩條小徑分岔在鋪滿金黄落葉的樹林中，可惜我只能選其中一條走。人生實難，因為大部分時間都得面對選擇。優柔寡斷太浪費時間，魯莽躁進又容易身陷危險。佛洛斯特在一九二○年寫下這首詩後的第三年，卡夫卡挑選了柏林，那是任性快意的決定，但隔年他在離開前燒掉自己大部分的手稿，應是在無路可走之下的絕望選擇吧？

在柏林春天的森林騎行，兩側坡地蓋滿厚厚一層已變白的落葉和松樹的毬果，偶爾視線從林間穿越，可見到湖面的帆船和不時飛起降落的水鳥。面前的兩條小徑，或許其中一條會帶我深入森林的靜謐，另一條將引我至湖畔的開闊。比起前人做過的選擇，在此徘徊不前顯然是可笑的事。

我關掉手機，選擇其中一條路繼續往前騎，同時心中也做了一個決定。

我一定還要再回來。

何致和

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碩士，輔仁大學比較文學博士，現任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專任助理教授。著有短篇小說集《失去夜的那一夜》，長篇小說《白色城市的憂鬱》、《外島書》、《花街樹屋》。譯有《巴別塔之犬》、《時間箭》、《白噪音》等多部英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