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如曹雪芹在《紅樓夢》所標示「閨閣中歷歷有人」的群芳譜，中國女性的風神面貌也各有其形象類型。如果說強悍自主，勇於追求愛情的虎妞和魯迅〈離婚〉筆下，挑戰「三從四德」婦女角色的愛姑，和凌叔華〈酒後〉裡要求丈夫讓她去親吻那個醉酒在她家裡的男子的新女性采苕，以及和許地山〈春桃〉文中，顛覆傳統女子節烈觀念和名分意識的春桃是同路人，那麼小福子便是和魯迅〈祝福〉裡的祥林嫂和〈傷逝〉裡的子君同為在男權制度下艱難跋涉，而終遭葬埋的悲苦女性類型。

情節是人物性格的活動過程，以下茲以老舍《駱駝祥子》中有產階級典型的虎妞和無產階層典型的小福子這二個女性為析探中心，藉由她們令人悲憫復又可輕賤的生活圖景，去感受那命運墮落的人生悲劇。

一、 蠻悍世俗的扭曲靈魂---虎妞

如果說祥子是城市勞動階層的悲劇人物典型，那麼虎妞就是隸屬於剝削階級的另一種典型的悲劇人物。虎妞是人和廠老板劉四的女兒，長得像黑塔一般醜陋，由於長期混跡在粗俗的車夫中間，使得她性情粗魯，文化教養不高。然而由於她的精明能幹，使她的父親有著極端自私的心理，不願輕易地失去這麼一個「廉價」的好幫手，因而既不讓她出嫁，也不肯招婿上門，以致到三十七、八歲還未能成婚。後來遇到了老實、健壯而又年輕的祥子，虎妞千方百計地引誘他，甚至用欺騙的手段要挾，且不惜和父親決裂，終於降服了自己心愛的「獵物」。然而虎妞並不想作一輩子車夫的老婆，於是想和父親重歸舊好，好擺脫「卑下」的社會地位。無奈父親早已變賣車廠，雲遊四方，不知去向。虎妞面臨坐吃山空的情況，才不得已忍痛用私房錢給祥子買了一輛車。強悍幹練的虎妞，她最後的結局是高齡分娩引發了難產。由於迷信，請了「蝦蟆大仙」裝神弄鬼，不僅坑走了僅餘的七、八塊錢，虎妞和未能出生的嬰兒終究也淒慘地死去了。

在一個外形老醜、性格潑辣、乖戾、狡黠、蠻橫的婦女身上，作者披露了一個傷害過別人，又被人傷害；既給祥子以愛，又加深了祥子的痛苦，最後卻依舊被命運吞噬掉的被扭曲的靈魂。虎妞這個既令人厭惡又令人同情的形象是多稜多義的，我們很難用「好人」或「壞人」這樣簡單的字眼，來概括這個閃耀著獨特形貌的人物。事實上，虎妞追求、勾引、攫取祥子，雖不乏手段卑下、醜惡，但卻帶有向自身命運挑戰的況味，她的勇敢、果斷、精明、剛強等性格特點都在對愛情的追求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現。為了能取得父親對祥子的認可，她精心設計了系列動作；為了與祥子結髮為夫妻，不惜父女反目，導致財勢兩空，這些種種都說明了虎妞向男性文化霸權的有力反撲。身處中國三○年代保守、壓抑的傳統社會中的虎妞，她女性意識的覺醒，相對於同時期的英國作家維金尼亞．吳爾芙（一八八二∼一九四一）主張「女性應擁有自己的房間」的前衛主張，絲毫不多讓。虎妞勇於追求自主人格的女性銳氣，絕不同於凌叔華〈中秋晚〉裡，那個舊家庭制度中默默承受「命中注定受罪」的婉順妻子，更不同於魯迅〈祝福〉裡，淪為婚姻家庭制度下的祭品--祥林嫂。從這個角度來看，虎妞和祥子一樣，都是為著實現自己的理想和願望而固執地奮鬥的勇者。虎妞為了愛情可以不顧家庭，不要顏面，只是這樣的一個女性的生命覺醒過程，又為何會落了個失去了父親、錢財，不得丈夫喜愛的命運，終至陷入死亡網罟的呢？

虎妞對祥子雖是一以貫之的熱情和忠忱，對祥子的謀生也能給予支持和幫助，甚至作飯，收拾屋子，使屋子散發香味、暖氣，讓祥子「覺得自己是有了家」的感覺。然而虎妞卻從沒有對祥子的理想和追求，產生半點理解和同情。雖然虎妞熱愛的祥子是洋車夫，可是虎妞卻不甘自己作為窮車夫老婆的卑下地位，她的理想是希望得到父親的同意，由他們小倆口經營車廠；或是靠她那點體己錢，弄上兩三輛車，當個小車主，過著享樂的生活。所以，她不願自己的丈夫拉車，更瞧不起祥子要自力更生的「硬氣」。在下意識中虎妞的階級意識還是很濃厚的，她仗著經濟上的優勢，凡事要祥子按照她的意旨行事，他們之間沒有平等的地位，雖成了夫妻，卻沒有改變原先那種車主與車夫的關係，試看虎妞直接挑明地說：「你娶老婆，可是我花的錢，你沒往外掏一個小錢。想想吧！咱倆是誰該聽誰的？」所以才會讓祥子興發「要了她，便沒了他」，自己不過是在「老婆手裡討飯吃」的悲嘆！虎妞並非是置祥子於死地的惡勢力，但她對祥子的精神折磨，與祥子的衝突對立，卻也是造成祥子悲劇的一大禍因。在社會上受盡了欺凌，回到家裡還要聽人擺佈，由人玩弄，這對於要強的祥子來說，確實是更大的痛苦和傷害。如果虎妞能和祥子相憐相恤，如涸轍之魚，相濡以沬，共同面對殘酷的現實，如此虎妞對於祥子而言，便不是一種災難禍源，反而是一種生活向上的鼓舞力量。若果虎妞是如此明理、善良而又有智慧的賢妻，那她也不會凡事只想到為自己個人打算，自私自利地愛花愛吃，祥子掙多少，她就花多少，以致因為孕期貪吃又缺乏運動，而造成難產身亡。

虎妞的悲劇典型，代表著徹底世俗化，蠻橫又愚蠢的人物命運。扭曲的人生價值觀及狡詐粗野的性格，使虎妞走上最終連自己的丈夫也不可能對她產生愛意的絕路上。虎妞的死雖是源於「貧困」而沒能及時送醫，但真正的原因卻正如作者所寫的：「愚蠢與殘忍是這裡的一些現象；所以愚蠢，所以殘忍，卻另有原因。」所謂「愚蠢」自是指虎妞臨死仍迷信陳二奶奶的舞神弄鬼；所謂「殘忍」則當指祥子未曾為救虎妞命而賣車，只是等著「該死的就死吧！」的災難來臨，直到後來為辦喪事才賣車的狠心。虎妞勇於向自身命運抗爭，然而終因她蠻悍世俗的扭曲靈魂，而難逃死神張開血盆大口的悲劇。縱觀虎妞的一生，我們可感可表、任觸任取的也是汁濃味重的苦澀與堪憐。

二、 受辱受難的女性輓歌---小福子

小福子是人力車夫二強子的女兒，二強子靠拉車養不起一大家子，因而賣掉小福子。小福子吟唱出的悲調，雖是對車夫悲劇的一種有力補強，但就小福子這個人物形象的塑造而言，未嘗不代表著一種在男權隄岸下，受苦受難的女性悲劇典型，是身在社會最底層，被傷害、被壓迫的孤弱苦人代表。小福子被迫以兩百元賣給軍官，為父親買來一輛車子，使一家四口擺脫困境，後來遭到拋棄，回到娘家，為了伺候「醉貓似」的父親以及兩個餓得像「老鼠似」的弟弟，她不得不「賣了自己的肉」，作了暗娼，後來因為連作暗娼生意的地方也沒了，只好到下等妓院「白房子」裡公開賣淫，最後終於被折磨得上吊。在婚姻方面小福子非但沒有自主權，相反地，還迫以販賣一生的幸福作為婚姻交易，在小福子的生命版圖中本無愛情的輿地可言，直至傾心勤勞忠厚的祥子，懇求他留下共同生活，卻也遭拒絕，祥子除了留下一句空泛的安慰和要求無盡期等待的話語外，帶給小福子的只是對一切失去希望的寒心罷了！就小福子的一生而言，她沒有絲毫自覺意識，只一味忍辱做著她認為「比死更勇敢更偉大的事」---淪為暗娼，幫助全家活命，她的生命價值只為了追求「生存的希望」。然而命運是不會為窮人打開一扇光明窗戶的，除了臣服在「為嘴奔命」的生存條件外，小福子的愛情也犧牲在此殘酷的現實中---「愛與不愛，窮人得在金錢上決定」，祥子之所以不敢和她共同生活的原因，即是小福子擔負的生計太重。在當時社會制度下，處於社會底層婦女她們悲劇性的生命歷程是不可避免的。

在老舍的寫實小說中，以真實的細節，再現現實環境中這一類悲苦婦女典型的很多，除了小福子外，尚有〈柳家大院〉中靠上吊一死，來了卻活地獄式悲苦生活的小媳婦；〈月芽兒〉中求生無路，被迫走上「賣淫」這唯一活路的母女兩代；〈微神〉中因家境潦倒而淪落為娼妓的女主人翁等等。眾所周知，老舍是清代的八旗子弟，在他的小說中，很多人物都可讓我們依稀分辨出他的民族歸屬痕跡。以小福子為代表，無奈走上神女生涯這條難堪的謀生道路，正是彼時滿族下層女子最常見的出路。然而撇開滿族女子的藩籬不言，小福子仍是刻劃身處大雜院裡女子悲劇的形象原型。作者如此描繪道：「那些婦人們，既得顧著老的，又得顧著小的，還得敷衍年輕掙錢的男人。她們懷著孕也得照常操作……，不但要照常工作，還得去打粥，兜攔些活計兒……。那些姑娘們，十六七歲了，沒有褲子，只能圍著塊什麼破東西在屋中--天然的監獄--幫著母親作事，趕活……，那長得醜的，將來承襲她們的媽媽的一切；那長得有個模樣的，連自己也知道，早晚是被父母賣出，『享福去』！」貧窮，逼迫她們奏出了一支支命運的哀歌。沒知沒識的小福子是一個悲劇典型，受過教育的知識分子，身無一技之長，如〈月芽兒〉中的女主人翁，在貧窮的牢籠中，照樣在劫難逃，只能遁入「販售最原始本錢」而物化為交易商品的淵藪中。寒門女子中有幾分藝術資質的，雖不必讓自己的肉體「上了市」，卻一樣得蹈入「作為藝人」，社會地位比一般貧民更為難堪的這一行「賤業」，如老舍〈鼓書藝人〉中極力擺脫軍閥強娶而終被糟蹋、玩弄的秀蓮及邊唱大鼓邊作暗娼的寶珠。她們飽含血淚的一生，依舊令人為之肝膽欲碎。

現代詩人亞弦所寫〈坤伶〉一詩，對此舊時代社會下層藝人們的苦難生涯，有著極為生動的展現：「十六歲她的名字便流落在城裡／一種淒然的韻律／那杏仁色的雙臂應由宦官來守衛／小小的髻兒啊清朝人為她心碎／是玉堂春吧／（夜夜滿園子嗑瓜子兒的臉）／『哭啊……』／雙手放在枷裡的她／有人說／在佳木斯曾跟一個白俄軍官混過／一種淒然的韻律／每個婦人詛咒她在每個城裡。」充分表露了女性生命的桎梏與蒼涼。

總之，不管是城市苦人兒小福子，或是悲苦農婦祥林嫂，抑或是知識分子〈月芽兒〉女主人翁，或是有技藝在身的〈鼓書藝人〉秀蓮，她們代表的都是在父權制度、男性霸權社會結構中，備受壓迫、欺凌，而緘默噤聲的一群弱勢份子，她們不能也不敢去追求屬於自己的天地人間，結果只能像小福子般以死來尋求解脫，或者是像〈月芽兒〉的女主人翁一樣，選擇入獄來逃避現實人生，只因「獄裡是個好地方，世界比這兒強不了許多」。《春秋穀梁傳•隱公二年》云：「婦人在家制于父；既嫁制于夫；夫死從長子。婦人不專行，必有從也。」就是這種宗法父權體制中的卑下地位，決定了她們的悲劇命運。藉由小福子這個悲劇典型，我們了解了在傳統社會中，女性所扮演的盡是一種時代苦難的負荷者、犧牲者，她們沒有自主意識，更沒有生命覺醒的過程，有的只是以沈淪或死亡的歸宿，向社會傳統發出微弱的嘆息罷！這就是彼時女性悽愴、悲涼的命運圖像。而這些悲劇人物對自己命運趨勢的不自知和無力把握，以致陷入必然宿命的束縛中，才是她們最大的悲劇來源。

現代社會因時空場景及生活方式的變更，雖或不再重現《駱駝祥子》那樣的受難歷程，但只要有人類生命的一天，「泥濘在左，坎坷在右」的悲劇就一定存在。「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默然忍受命運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的苦難，通過鬥爭把它們掃清？」這是著名的哈姆雷特獨白，它深刻地反映了人類共同的焦慮心理。諦視我們的人生，尚多的是無可奈何、悲苦無告的處境，多的是各式各樣為生存或毀滅的課題壓迫得看不見一線明、一點前途的苦人兒。文學人物是跨越時空和讀者共呼吸、共悲戚、共歡樂的，透過老舍筆下的祥子、虎妞、小福子這些悲劇人物典型，我們或許尚無法像孟子那般禮讚苦難，把承受苦難的磨練看作是「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的前兆，但從中卻可以讓我們重新檢視人生，體察人性，關懷人類的終極命運，並再次提醒我們，人類過往所擁有的勇氣、榮譽、希望、尊嚴、同情和憐憫等生命基調，好讓我們藉此熬過人生的試煉，靖定世間的苦難。

撰文者：陳惠齡／中正預校教師〈本文感謝作者及國文天地轉載〉
版權所有，欲轉載文章，請徵求電子報的同意！

TOP

「嗨！您好：
無意間到這網站，有種驚為天人的感覺，沒錯，這就是心中一直夢想的中國文學網站。只想說，真是謝謝工作群的努力，讓我們有這樣優質的網站！謝謝你們！祝　一切順利」〈宏〉

遙光常常想著，當讀者拜訪我們網站，一種出乎意料驚艷的心情。是突然發現另一個天地？還是許多亦古亦今與自己共鳴的心情？更或者，眩惑於資料的累積，而覺得不可能？

其實，這都是大家努力的結果，看看陸陸續續參與專欄撰寫或站務的人兒，你會發現，他們是以什麼樣單純喜愛的心情來經營他們眼中的文學！有機會，還是請您動動滑鼠，來網站走走！感受不同於電子報的另一種的豐碩。

意見信箱：shinning@ms1.url.com.tw

TOP

國學入門：http://www.literature.idv.tw/index1.htm
文學史研究專區：http://www.literature.idv.tw/data2/bbs.asp?Discuss=s1

TOP

徐志摩、林徽音與陸小曼之間的故事，因為文學家的浪漫，以及遺留下來的詩文，留下太多可玩味的空間！下一回，我們就請目前任教於瑞典中學的廖鍾慶老師，來為各位解析。

傳統中國文學網站：http://www.literature.idv.tw
免費及訂閱方式：請到網站上「傳統中國文學電子報區」訂閱
或者直接寄到：shinning@ms1.url.com.tw
主旨：訂閱傳統中國文學電子報，內容空白寄出即可

TOP

˙徵稿與轉載
喜愛中國文學的你們，是否有一些不一樣的心得呢？無論是大題小作或者是小題大作，我們都歡迎你們投稿！希望藉由著你們的投稿，讓彼此都分享到文學的芬芳！另外，傳統中國文學電子報堪稱是中國文學第一份學術性的電子報，徵求各大專院校相關系所的站長、BBS版版主、以及眾多熱愛文學的義工為敝刊提供轉載，希望藉由著各位的幫忙，能使愛好文學的種子，散發到更廣闊的人間。

徵稿啟事：http://www.literature.idv.tw/news/n-b.htm
轉載申請：http://www.literature.idv.tw/news/n-c.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