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飲過最美的甘露，涓涓來自孩子們的眉睫，流盼的靈性，在相視的靦腆中，開演著文字妙相的序曲。我們以音以語相和，藉舞文用字交流曾有、共有的情感，他們一跪，此地便是淨土，他們的合掌，將天與地，把宇和宙在掌中運行著，他們奉上的不是一壺茶，是流動日月的薪傳。

贈人玫瑰，手有餘香。每回上課的課桌上擺設一束鮮花，是那種善心巧意的靈動，花影暗香讓人百種成牽繫，花的默立足讓百鍊鋼化為繞指柔。孩子容顏如花，一朵一朵綻放，不論是日日春或玫瑰，牡丹還是荷花，在這片淨土長出屬於自己的樣子和方向。

喝一盞茶，賞一束花，我便有一方富裕。敬心和誠意，我便享天地間的餘裕，賞人間一方富裕。於是我憶起帶我看見生命雙關的國三孝導師─文德師。

每學期初的教室布置是班級一件要事，每個人都得泳渡書海，每本教科書都像子彈，在升學戰場中漫射。比起考試大事，教室布置進度落後，相對能被理解也顯得情有可原。在評分截止的周末，同學才起動蝸牛般的進度，但有心的人無力，無心的人只動口，有力而無心者是分數勝過畫作，只剩無力卻有心的扛起一切。蜀中無大將，但戰鼓擂聲已震天，廖化只好拿著湊數。牆上五張全開的壁報紙在眼前，從四面八方發動一波接一波的攻擊，從何下手？白色壁報紙笑聲震天，我們一群廖化，忙了一天半，塗塗抹抹就是塗不出蜀國半壁江山，塗塗抹抹再怎麼看都是東施效顰，塗著塗鴉，那白色的空間，開始出現了讓人哭笑不得的畫面，有人笑稱立體派，有人哭著說野獸派的獸可能會穿牆而出。

盡力後的晨曦曙光，照耀周一三孝的布告欄，我們竟在山海關巧扮空城，在竟陵城頭全數徹兵，讓布告欄最重要的中間一張全開白紙─顯眼的留白。早上七點，我們一群無計可施的廖化，等待接受孔明的處分，心中的陀螺轉著，老師會像諸葛亮揮淚斬馬謖─顧全大局和咬牙忍痛嗎？而七點五十升旗時間一到，評審老師會一班班賞玩其中逸趣，他們懂得留白的智慧？那五十分鐘的等待是煎熬，也是一場荒謬的留白。

七點二十，導師的腳步聲，踢踢踏踏，回響在走廊也加速心臟跳動節奏。步伐輕輕巧巧更清清楚楚，心跳起起落落還以「皮皮剉」的節奏相伴。他，也看懂學生的留白嗎？他一轉身，會有什麼戰況，我似已心知肚明。年輕氣盛的導師剛退伍，鷹眼可以攫人，虎背熊腰出拳，我們必成虎下魂熊底魄。他的身影掃過後門，在倒數五秒後，他的眼會撞上布告欄顯眼的白，也會吞噬我們的眾目睽睽。他和平時一樣的由前門肅肅轉進，他的答案……

他，面無表情的走到全開的壁報紙，跟我們要了黃色廣告顏料，直接畫出三顆占滿版面的圓形，接著要了毛筆，在太陽黃上妝點出三張各異其趣的笑臉，全開紙的上端大筆一揮「三孝」二字，說著他的精神，下面書「三笑」註解班上的神情，也為他的人生做箋釋義，剛強如鋼的臉上，我微覷到他略開的笑顏，不到十分鐘，他帶領我看人生的雙關，也解釋了文學上難懂的雙關。「孝者笑也」是一門多艱深的窮理專一可致，糞土廢材如我，如何登堂入室。

隔周的升旗典禮，上臺領教室布置優等獎，得獎的不是我們那野獸或立體畫風，是「三孝三笑」的逸趣，他是數學老師，卻教我懂得國文和生活的雙關。

他像孔明般帶領我們大多數的「廖化」，開我們慧眼、法眼，在二次函數的最大值與最小值掙扎，永遠不懂一畝地，種幾棵橘子產量最大（不是種愈多棵，產量愈大嗎）？在三角函數Sin、Cos、Tan打轉，背了又忘，即使不懂最大最小值，三角函數生吞活剝後總失憶著，他總用定定眼神加持，一再一再翻新說法，讓我們發現其中美麗的規則和旋律。費曼說過：「數學就像在旁邊看上帝下西洋棋，尋找其中的規則，尋找其中的美麗法則。人可以當做一開始就沒有這樣法則，那宇宙所發生的事物，全部都是亂無章法，無意義的事物不斷在重複，住在無聊的宇宙，也讓人覺得無趣。」

再不懂，他會以日常生活來演繹無所不在的隱形力量，讓人明白數學中有文學的動人。那是一場周末的西北雨，老師突發奇想講著雨從天而降的角度等等，說明三角函數的運用。我註定是看上帝下棋的那個人，只知道三角函數或上帝很偉大，但無法親近。突然有聲響提醒導師的愛駒（老師的野狼125）正被西北雨橫掃，同學勸老師火速拯救它於水深雨洗之中，我望向導師那嶄新的摩托車，幻想他必因不捨而加快腳步牽車避雨，過程他定會被大雨淋濕，接著有理由得換裝等等一系列瑣事接續著。嘴角暗暗浮著弧線，「三角」的糾葛，因雨快意享受提前的周末，感謝上蒼這場「及時」雨。

老師向外看了看說：「就當做一場免費的洗車。」這句話必定讓班上少男（彼時男女分班戒嚴期）心裂腦殘，但我聽出老師的雙關，人生的風雨再大，它只是一場免費的洗禮，風雨再猛，人總得守著自己的崗位，風雨可以摧殘外在事物，卻可以讓心靈學著看淡拘執人們的物質。老師的雙關中有對學生的期許─逆境都可以換個角度欣賞，看淡了就容易輕鬆過關。

老師重新「吱吱喳喳」地在黑板展開數學的世界，老師舉手投足間，只有溫暖而沒有風雨，他早年喪父的風浪，使他明白如何御風而行，破浪開路，逆風飛翔，順風駛船。教室布置的留白，在他眼中，適合大刀闊斧的展現，於是他大筆一揮人間溫度，灑出他都不曉得事後衍生的影響，他雖有剛硬的神情，其實很有內心戲，我喜愛浸潤其間，在他的眼神、語音微韵中，揣摩著言外之音與音外之意。他下筆有神，運斤成風的「三孝三笑」，把呼嘯瀟瀟風雨，都看成風雨洗塵途，百重風雨成就三笑的菩提。

願我是一盞茶，解文德師口中的乾渴，一盞潔淨盈澈的甘露，傾挹老師心靈之渴，願我是一束花，莊嚴老師所在之所，盡放所有餘香，鋪盡未來際的香光淨土，我有一方富裕，老師給的，笑看人生百態、笑盡繁華轉眼，笑自己時有的貪嗔痴的三笑，我會漸次眉頭舒展，內心開懷，懷中臉上長時漫溢。

風雨共看，你不忘指點還有溫暖；溫暖共享，你私心留下一位心上位置，給我最好記憶；記憶碎裂，你拼拼湊湊讓我看到真實而完整的我。當你的學生，任性到此為止，我得一步一步學你，懷中只有溫暖沒有風雨。

本文作者為現任虎尾高中圖書館主任，以此文獻給已走下杏壇的文德老師，紀念與他的一段師生情誼，及多年後與老師成為同事的甚深情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