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急診室紅色的警戒燈不停的閃爍，醫護人員在周邊急促的穿梭著。這是「弟弟」在我子宮內生活的第一百五十六天，嚴重腹痛及出血不停使我恐懼，手術臺上，我不停地向上天祈求：「請讓我用生命繼續保護這個孩子吧。」
母親曾說：我們四個孩子都是她獨自在產房，忍受陣痛，緊抓著床沿到手指關節泛白，直到我們出生。「為什麼？」我問。「你們之前有兩個早夭的孩子，怕你爸又失望，孩子生下來再跟他報平安就好，」她說。提這段往事時就像在說別人的故事，沒有一絲哀傷。她總說：「我還有你們四個健康、平安的孩子相伴啊。」
我是在當了母親後，才體會這多麼不平凡。
女兒出生時，助產士將她抱到我身旁，軟綿綿的身體透著新生的香氣，皺巴巴的臉不停哭著，我輕撫著她說：「寶寶我是媽咪啊，終於見到你了。」她竟不哭了，奮力地想睜開眼皮看看這熟悉的聲音是誰？我的眼淚不由自主的流下來，從春天到冬天我們一起走過，我常摸著肚子輕喚她，對她說我的生活瑣事、唱歌給她聽，肚子因而出現她開心的腳印隆起形狀。我們都努力的感受彼此，那有趣的互動讓心緊密的圈在一起。那晚我做了一個夢：我赤腳走在黃豔豔的麥田中，白色蝴蝶在我身邊此起彼落的飛舞著，耳邊伴著雲雀的歌唱，風裏透著陽光將麥田曬熟的氣味，好似童年時等待「爆米香」爆前空氣中的甜味。那美好使我開心的笑了，睜開眼睛定神一想：喔，我當媽媽了。
女兒將耳朵貼在我隆起的肚皮上，張著核桃仁般的雙眼說：「馬麻，弟弟在跳舞耶。」我笑著說：「你以前也住在裏面喔，在羊水中盡情的扭腰擺臀，有次我心急喝了好多水，落在周邊的嘩啦啦聲音讓你抗議的踢起腳來。」我們一起布置弟弟的房間，女兒費盡心思畫了好幾幅「很多圈圈」組成的蠟筆畫貼在嬰兒床邊，並大方地對我們說：「我的嬰兒床，還有這些玩具以後都給弟弟用喔。」她還成了他的頭號粉絲，每次產檢後，蒐集弟弟的超音波照片。
每晚睡前，她都要跟弟弟「聊天」，問他現在是在游泳還是跳舞？再央求我唱歌、說故事給他聽。我擁著女兒，感覺著肚子的波動，為我身在福中向上天感恩。
夜裏我常失眠，聽著鄉間稻田的蛙鳴、蟋蟀叫聲，在寂靜的黑夜唱和著，手表再度的整點報時聲，惱著怎麼不好好睡覺？一側身，又怕壓到肚子裏的弟弟，身體很疲累思緒卻還在轉動，弟弟因此心有靈犀的開始踢動，我像安撫女兒睡覺般的輕撫我的肚子，在一次次的默念心經後，心慢慢靜下來了，他透著臍帶消化我的感受，肚子波動頻率逐漸和緩，弟弟「貼心地」回應那愛的安撫，於是我們在安穩中一同進入夢鄉。
手術臺上慘白的日光燈使人顫抖不安，燈下數張焦急關切的醫護人員臉龐從我臉上略過，腳邊有聲音要我吸氣忍耐，忽地我感覺弟弟硬生生的被拉出來，緊接著胎盤剝離我身體，在剎那，我的靈魂似乎也被抽離了。我等待他「哇哇」的哭聲，四周卻僅有冰冷醫療器材的碰撞聲。他修長英挺的背影，一如我每次的想像，我好想抱他，但他即刻離開我的視線。
「很抱歉，寶寶已經沒有心跳，」醫師說。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我說。
眼淚不停的滑落，我們連繫的臍帶已被剪斷，但身體還記憶著他的溫度、他的每一次翻身、他的一呼一吸、他吃飽玩耍的律動、他每晚貼心地陪我入睡，還有他帶給我們的歡笑。我多想緊緊的抱他、保護他，讓他安全的在我的子宮內長大。他知悉我的喜怒哀樂，而我們所建立「默契的橋」，被無情的摧毀了。「死亡」像海嘯般瘋狂的吞噬一切，再多的淚水都喚不回我的寶寶，它讓弟弟提早領了「小天使徽章」，在人世間結業。
看著點滴一滴一滴的將營養素注入體內，身體的傷可靠藥物復原，但心裏的痛呢？為什麼沒人教我怎麼治療呢？
先生帶著女兒來看我，女兒問：「馬麻，你怎麼一直哭？」
我抱著她說：「弟弟去當小天使了，馬麻好想他。」先生緊緊抱著我們兩個，也放聲哭了。
睡前女兒撒嬌的要聽肚子裏弟弟的聲音，我想，對一個才近三歲的幼兒來說，她無法理解一個生命怎麼會突然消失。
「弟弟已經離開去天上了，」我說。
「那我可以去天上找他玩嗎？」女兒問。
「弟弟像小飛俠一樣跟著精靈飛翔在夢幻島裏，他飛舞時會出現一點一點亮晶晶的金光，就像晚上你看到的星星，如果再仔細看，月亮裏會有一艘船，那是小天使住的地方喔，」我說。
女兒聽完眼睛出現開心的光彩，抱著我說：「馬麻我好喜歡小飛俠，以後可以常講嗎？」淚水模糊了視線，這也是童年我愛聽的故事之一。我想，弟弟會帶著我們的祝福，這樣快樂的飛翔吧。
我終於了解母親的堅強與勇敢，她把對早夭孩子的思念，化成「愛」照顧著我們。
「每個提早離開這世界的寶寶，都有他的訊息要傳達，通常是給媽媽的。」池川明醫師說。我感受到弟弟告訴我：「媽媽我很開心是你的寶寶，要快樂、要有自信的面對所發生的事。」
我親愛的小天使，謝謝你不畏懼一切來到這世界，與你相聚的每個日子，都深深的刻畫在我心裏。對我來說，你是我一輩子的牽掛。
後記：
我畢業於臺南家專室內設計科，在本科領域工作十餘年後女兒誕生。我抱著她，不想錯過她成長的每一刻，於是選擇離開職場。
她把快樂帶給我，讓我因此經歷了第二個童年。這些歡樂，吸引了「弟弟」加入。
在孕育的日子裏，我們都期待著見面的那一天，雖然他像童話故事裏的「小飛俠」停留在天上不再長大，但我們對他的思念沒有斷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