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建
我並不愛吃，只是回味兒時的母愛
五○年代，臺灣物資匱乏。因為二戰結束不久，社會百業蕭條，民生凋敝，加上戰後爆發嬰兒潮，人民生活的苦況可想而知。
我誕生於眷村，那是一個擁擠、窄小的眷舍，約十坪大小，以竹籬笆、泥土為主建材，牆壁是泥糊的，隔鄰的炒菜聲、夫妻的爭吵聲、父母打孩子的慘叫聲，聲聲刺耳。當時燒飯的爐灶裏的柴火是煤球，比木炭便宜。軍人眷屬每月都有糧票，可領到最基本的民生用品，包括在來米、麵粉、食用黃豆油、鹽巴……等。
一九六一年，我入國小就讀，很多事情都忘了，唯獨對健康檢查一事印象深刻。尤其是保健室護士阿姨為我們量體重，輪到我時，我往磅秤上一站，護士阿姨發出宏亮的一聲：十七，重重擊在我的心坎，因為每個同學體重都是二字頭。後來老師上國語課，課本裏教到兩個生字：「胖」、「瘦」。為了讓同學更清楚認識何謂胖瘦，就以實體人物當教具，她叫兩位同學上臺，很不幸的，我被叫上了臺。老師跟全班說：這位同學就是「瘦孩子」。
放學回家，我將此事說與母親知曉。母親一聽，大為光火，她平時已對我瘦不拉嘰的身體頻頻自責，沒想到現在丟臉丟到學校去了。
從此以後，她經常向人請教增胖的方法。當時民智未開，大人都認為像我這麼瘦的孩子要多吃補品，於是母親總會把每天買菜的錢省個幾塊錢下來，每隔十天半個月，就會為我們加菜。印象裏，我吃過青蛙、豬肝、土虱、泥鰍。
母親大約早上七、八點鐘就上市場買菜，只要該周課排下午班，我一定做跟屁蟲。傳統市場魚肉蔬果琳琅滿目，令我大開眼界。大約上午九時許，母親就為當天的午餐做準備。還記得她把貴蔘蔘的一小塊豬肝洗淨切片，再用醬油、鹽巴醃個二十分鐘，然後大火快炒，僅七分熟即起鍋。她說豬肝當中夾有血水更補，我說等中餐再吃，她說總共就那麼小半碗，趁現在姊弟不知道，你就當零嘴全吃了，她看我全數吃完，臉上露出滿足的微笑。
至於青蛙、土虱、泥鰍當時在傳統市場極為常見，牠們都被放置在一個鋁製的水盆子裏游來游去，在我看來那是在做最後的困獸之鬥。售價較之豬肝毫不遜色，母親為了我這個嘴刁的兒子變換口味，可謂不惜血本。
青蛙，一般攤販都會當場幫我們宰殺好，母親買回來後，先洗淨血水，再起油鍋加入薑絲爆香，然後將蛙肉倒入鍋中快炒，加入醬油和水少許，烹煮約五分鐘即可起鍋。母親總是將蛙腿分給我們三個孩子（我分到的總是多一些），她和老爸負責啃蛙頭、蛙身和蛙腳。蛙腿肉多，質地細嫩，味道鮮美。
土虱、泥鰍，攤販則不宰殺。母親買回來之後，先放在清水裏，讓牠們吐盡腹內穢物。因為這些淡水魚，在魚的表面會有黏液，所以在處理時一定要仔細清洗乾淨，再倒入炒菜鍋中，立即蓋上鍋蓋，防止牠們跳出來，然後開火，把鍋燒熱，過了不久，我聽到鍋內傳出轟隆聲不絕，尤其是土虱垂死掙扎的力道，比起泥鰍更為猛烈。母親死命摁住鍋蓋，一段時間後，聲音終於平靜。此時母親才掀開鍋蓋，將醬油等調味料加入，也是數分鐘後魚肉即熟，肉質亦是細嫩鮮美，無可挑剔。
這幾道補品有個共通點，因為本身味美，即使烹調技術欠佳，亦可煮出美味來。從小進補，然而我始終是個「瘦孩子」，只是在青春期時不斷竄高，母親說怎麼補了半天還是像根竹竿？我說作家隱地和詩人紀弦拍照合影留念時，總覺得旁邊是棵檳榔樹，母親哪懂我在說啥？
以前河川甚少污染，土虱、泥鰍、青蛙隨處可見，極易捕捉。民歌：「池塘裏水滿了，雨也停了，田邊的稀泥裏到處是泥鰍。」我記得小時候在臺中公園荷花池裏曾見識過。有次整個池塘乾涸見底，池底一片污泥，卻見著泥鰍到處往泥土裏亂鑽，一些識貨的野孩子赤足在池底抓泥鰍搞得滿身泥的景況，我整個人都呆住了。童年每睡至深夜醒來，總可聽見村前小溪流傳來陣陣蛙鳴，感覺夜晚格外淒涼。
現今河川污染嚴重，野生青蛙少見，但人工專業飼養的青蛙、牛蛙養殖場很多，還可網購宅配到府。據說高蛋白、低脂肪、低膽固醇的蛙肉，相較雞肉、豬肉來說，多吃卻不易胖，很適合消化功能差或胃酸過多以及體質弱的人用來滋補身體。
而土虱的污水耐度很好，近日去大坑爬山，在登山口還是可見釣客販售野生的土虱，所以夜市「當歸土虱」仍可見老饕大快朵頤。最近在電視上看到一些講究的店家，在買到魚以後先放清水裏養上兩、三天，這樣可以有效去除魚身上的土腥氣。等到兩、三天以後才開始宰殺。因其魚皮含有豐富的膠質，常吃據說還可以美容。國立金門農工水產養殖科累積三十年的養殖經驗，去年首批土虱對外開賣，每尾約一至一點五公斤重只要一百元。
不過有人對野生土虱非常感冒，因為河川污染太過嚴重，土虱雖然存活力強，也是近墨者黑，這和近年有許多人不敢碰豬肝，道理差不多，因為肝是解毒器官，本身就「夠毒」了。
目前市場及餐廳販售之泥鰍也是人工養殖。泥鰍的脂肪成分低，膽固醇更少，屬高蛋白、低脂肪食品，而且含不飽和脂肪酸，有利於人體抗衰老，有益於中老年人及心血管病人。在中醫上認為，泥鰍味甘性平，還具有補氣血的功效。
回想童年時偶爾吃上幾回土虱、泥鰍，覺得挺奢侈的。其實在我新婚後，還吃過一陣子。母親當時才五十出頭，身強體健，妻常隨她去市場買菜，因為家中經濟改善，她更不惜血本買土虱回來繼續給我進補，說是土虱上的黏液有保護胃黏膜的作用。每次妻見到「蓋緊鍋蓋」的驚悚場面，總是驚聲尖叫、花容失色。
前幾年我和妻子至北港旅遊，見著一家門面寬敞專門賣青蛙肉的小吃店，紅燒、清燉任君選擇，一碗五十元。我叫了一碗，吃的嘖嘖作響，叫妻嘗嘗，她一臉嫌惡的表情。其實我並不愛吃，只是想回味兒時的母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