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芳妃 臺北聯合報
我才體悟，為什麼重度憂鬱症是疾病
紅斑性狼瘡的病狀在我身上千奇百怪，可能是長達數月的雙手顫抖，兩星期的耳鳴，幾天的胃痛腹瀉，幾小時的暈眩，幾十分鐘的突然倒地，動彈不得……防不勝防。只能好禮相待，等它自去。
醫師提醒我注意身心狀況，依醫囑服藥，平日閱讀相關科普知識，生活簡單規律。我一直以為，憂鬱是沮喪，因此常想：沒關係，自然就好。
前天半夜，我突然在極度悲痛的心理狀態下醒來。這是我第一次遇到心理方面的症狀。這種如遇海嘯，無以言喻的精神折磨，像將人裝進真空袋裏，一點一點把氧氣抽乾，即使不住流淚也無法爭取到空氣。我想起重度憂鬱患者的分享，但我沒有遭逢創傷或重大意外。最大的可能是，大腦控制情緒的機能受到攻擊，身體正在全力反抗。
我知道所有應對措施，但沒有一樣做得到。就像一個救護員遭逢重大車禍，躺在地上看著馬路對面分開的下半身：知道身受重創，亟需自救，但你爬也爬不過去。
腦中記憶與各種幻聽、幻覺混戰，極度的憤怒與沮喪交替出現。幻象不斷攻擊，逼得人要起身反抗。彷彿發洩怒氣可以將痛苦甩除，或是決絕的自抑能阻止壞事發生，緊接著是生命受到威脅的巨大恐慌。我知道大腦在奮戰，卻無力支援，連蜷縮身體的意志都沒有。
我想號啕大哭。但這樣會損傷聲帶，一旦喉頭發炎，肺病宿疾再起，將引起全身發炎，進而痙攣。不斷哭泣對日漸退化的視力，絕無好處。即使如此，憋聲閉眼，還是止不住抽泣。很快地上顎就因反覆收縮腫脹，吸不到空氣，得張口呼吸了。
我需要救助。可是，我能做什麼呢？急診嗎？「我不知道我怎麼了，可是我覺得快死了，請救救我？」不對，急診室不是這樣運作的。
大腦自救時，我唯一能做的是，不讓身體受到外部傷害。
我想辦法補充水分。幾小時後，水喝完了。在混亂下，很小心地燒一壺水。雖然連喝水都反胃，我還是慢慢吃了顆白煮蛋。就像抽筋，只能放鬆，給它時間慢慢回正。不知這狀態會持續多久，甚而有沒有結束的一天。
逃避是我最強大的自保機制，但疾病本身讓人無處可逃。我讀重度憂鬱的資料時，曾想：「好可怕。我一定要保持心情平穩，不怨天尤人，聚焦在自控行為，而非外界反應。」
可那近三十六個小時裏，我才體悟，為什麼重度憂鬱症是疾病。這不是意志的問題，是大腦失調，是生理反應。它跟癌症或任何重大傷病，沒有兩樣。跟道德操守，有無健身，生活作息，沒有絕對關聯。它不擇對象，往人脖子一勒，束緊拖走。
我之所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是因為在某一瞬間，我突然「回正」了。上一秒坐著，下一秒忽然就好了。而過去兩周來，我每天都過著一模一樣的規律生活，沒有任何誘發因子。
音樂再度回到我的世界，旋律依舊。讀一半的書，又有興味了。能自然喝水，也能安穩睡覺、吃飯。
原來憂鬱是這種感覺。有一群人日日夜夜無止無盡地活在這種無間地獄裏，並且得活在社會群體中。
幸好我獨居，發病過程中，沒有傷害他人，也避免讓不曾體會過的旁人傷害我。我可以很安靜、體面地，擁有時間，讓身體自然恢復。
走了一趟地獄，萬幸回到人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