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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本屋紀事 Tokyo' s Constant Booksellers
春風得意的時候並不太適合去小書店。反倒是在有些悲傷和不安的人生階段，踏進一家小書店，它往往會給你一個方向、一種慰藉。──吉井忍
【臺灣版序】
在日本的網路搜尋引擎裡輸入關鍵字「臺北」和「書店」，會跳出來一些著名的連鎖書店的名字。遺憾的是，我記憶裡的那些書店，都沒有出現在檢索結果裡。
第一次從東京來臺灣是一九九九年，那段日子我在臺北車站附近的重慶南路上漢語補習班。在此之前我在四川成都學習過漢語，記得剛到臺北的時候，這裡的朋友們都說我有「大陸口音」。過了一段時間，自己慢慢學會了「注音符號」和「臺灣國語」，說話帶上「臺灣腔」後，就開始走訪補習班附近的書店。
當時自己的中文閱讀能力還很有限，但整條書店街的氛圍還是溫暖了我這個異鄉客。除了三民書局、商務印書館這樣的大字號外，還有不少中小出版社直接開的書店，我都很好奇地探訪多次。而離開臺灣後沒幾年，朋友告訴我說，書店街變得益發蕭條，但又聽說有不少獨立書店堅持下來，頗有種逆水行舟的勇氣。
本書的緣起，就是想為小書店打氣，呼籲大家不要忘記小書店存在的意義。不管是大陸還是臺灣，市面關於日本或東京小書店的指南並不鮮見，但個人感覺大家的眼光有時容易被「最美」、「獨立」或「概念」等標籤左右，反而忘記小書店之於城市的真正意義：創造人與書的相遇、人與人的相遇。
在實體書店發展式微的今天，對其產生最大衝擊的並非僅僅是電子商務巨大的成本優勢，更重要的是人們日漸稀薄的閱讀習慣。書店文化，不僅是一個小小的行業風向，同時也能反映出社會百態。如何將「選書」磨練成自己的專業，如何與客人溝通並建立信賴關係，如何面對生存環境的變化以及各種壓力……這些細節和思考方式，可做為他山之石，應用到各自的行業和人生規劃中。
就像本書中的一位店主所說的，開書店並不是能夠賺大錢的行業。但也正因如此，店主追求的並不完全是經濟上的成功，而首先是默默地回應周邊家庭、孩子的需求。當今社會，出現在媒體上的商鋪、人物幾乎都是「勝者」，但我們都知道，人生並不會總是順風順水，失落感傷的時刻也是難免的。個人感覺，春風得意的時候並不太適合去小書店。反倒是在有些悲傷和不安的人生階段，踏進一家小書店，它往往會給你一個方向、一種慰藉。這，當然也是我希望小書店能夠生存下來的一個原因。
若本書能讓您憶起某家不起眼的書店的樣貌，本人將深感榮幸。最後，祝大家閱讀愉快，並請多多指教。
【櫻花國度，尋書房】
去歲，櫻花由盛轉衰的時節，東京街道被落英染成淡粉色。我辦完事，趕去淺草換乘電車回家，心想著要不要買盒點心帶給父母。從地鐵站走出來時，卻發現天色已晚，街頭刮起了冷風，我在氤氳著花香的濕潤空氣中疾步踏上一條「捷徑」，結果很快就迷路了。小路兩邊的店鋪大多早早關了門，只有遠處一家小書店亮著「七福」的店招。
店面不大，書架滿滿當當，收銀台邊沒有人，但隨著我腳步聲的臨近，從書牆後慢慢走出一位老爺爺，一邊低聲招呼道「嗨嗨」，一邊坐下來。店裡沒有其他客人，我在文庫本的書架邊轉了一圈，挑了一本隨筆集，便去結帳。老爺爺接過我遞去的文庫本，一言不發地掃了條碼，正當我打開手提包準備付款，低頭包著書皮的老爺爺突然蹦出一句：「花冷呀。」
一時間我沒反應過來，因很久不用「花冷」這個詞了，「哦，外面開始颳風，今晚櫻花就得謝了。」
「櫻花開了又謝，真是一轉眼的工夫。」
「說的是啊。」
回家等車的時候覺得有點冷，可心中想起老爺爺的聲音、看著書，身體的疲勞感也消去了少許。再在自家的書架上看到那冊文庫本時，雖然內容和櫻花無關，但心中總會浮現出「花冷」和遠處「七福」的微光淡影。
話說回來，東京是世界上實體書店與人口數比例最高的城市之一，書店數量在日本國內也是絕對的第一名。據統計，2014年東京的實體書店數量為1496家，遠超第二位的大阪。與之相對，東京實體書店的消亡速度也是全日本第一：2009—2014年間減少了179家。其實，這不僅是東京一地的現象，整個日本的實體書店也在這五年中少了一成多。但從書店平均面積來看，每家書店的面積卻處在增加的趨勢中。
這意味著，消亡中的書店大多是「七福」那樣由個人經營的小型書店。
大型書店的勢力擴大，生活品牌跨界至圖書業，小書店的聲音越發微弱。它們的生存狀態如何？靠書的銷量而維生，默默培養了萬千讀書人的小書店「本屋桑」真的要被時代所淘汰？若要繼續堅持下去，這背後需要怎樣的思考和努力？這是本書的重要主題之一。
筆者挑選了不同風格的東京書店，進行了六年的實地觀察和追蹤採訪；選取的物件有些難以概括，也不能用「東京十大書店」之類的標籤來簡單做總結：有著名人士開辦、關注度極高的，有堅持「昭和」小書店的人情和親切感的，有追求自己認定的社會正義反被邊緣化的人和店，還有店主一人支撐的移動書店，甚至有些嚴格來說並不算是書店，而是新型業態下的職業選書師和一人出版社。六年中，店主本身和書店都有了不少變化，有些書店在這段時間裡誕生又消失，筆者不得不從書稿中刪去。可以說，本書中大部分書店都經歷了時間的篩選。
書中還有一兩家書店風格很普通，拍照也不一定能獲得點贊，可能從外觀上中國讀者並不會特別被吸引，但我希望透過它們的「普通」，為大家傳達日本人平時接觸的書店的模樣。「名人推薦」、「獨立出版」、「只賣一本」等標籤容易提高關注度，但人們並不是天天都會那麼文藝的，東京人逛書店也不一定每次到神保町、六本木（著名的「蔦屋」所在地）等聖地。就如選書師幅允孝先生小時候泡書店那樣，不少日本人平時下班後，是在車站前一家熟悉的小書店站著翻會兒雜誌，然後買一本書回家。和學術一樣，我們接觸「特殊」案例之前，需要體會最基礎的狀態和它的極限，方可深度瞭解案例特殊之處和真正價值。那麼，關注特別的書店的同時，我們也是否要瞭解日本人心中的普通書店呢？
從書店具體經營操作來看，中國和日本還是有著不同之處。本書收錄了日本書業者的思考和店主們的經驗之談，希盼讀者從這些訪談記錄中讀出去掉表面差異之後的思考根底，我認為這對中國的愛書人都是可以參考的。
如今「東京值得一逛的書店」、「東京文藝之地」等攻略資訊多見於社交網路，類似主題的書也多有出版，有興趣者可按圖索驥、簽到打卡。拙著所涉書店在數量上可能顯得不夠達人，但日語有個說法叫「足を使う（用腳）」，意思是積極主動地四處奔走、花了一番工夫，與中文裡的「腳踏實地」頗有些相通：同受訪者當面溝通，可獲得一手材料（粗糲、直接，但也不免帶有受訪者觀點的印記）；重返現場則是為了更獨立、冷靜地看待受訪書店的真實境遇，獲得更有深度的、超越表像和國界的書店經營之道和思考方式。
希望我「用腳」寫成的這本小書、書店主們的這番苦心孤詣，能夠在中國讀者的心中留下一點如花香中的弱光。
【COW BOOKS 一直在路上】
書店創辦者的氣場太強，我們繞開店，先從人聊起。
松浦彌太郎，獨立書店COW BOOKS創辦者，1965年東京生人，中學念到高二，突然覺得上好大學、進大公司的「日本夢」虛幻無聊，於是休學回家。因為不想成為吃閒飯的啃老族，一無技術、二無學歷的少年松浦外出打工，四處碰壁後跑到高田馬場鐵道旁的公園—在那個年頭，你只要大清早往那裡一站，做成人肉「立坊」（站在街邊等待被雇主挑選的臨時日薪勞工），總會有工頭帶你去建築工地。松浦的第一份工作便是掄大鐵錘砸牆，他是工地上最年輕的拆屋工人。
土木小工的辛苦不難想像：危險、骯髒、錢少、路人都會繞著你走（一股汗臭，而且工作服實在太髒了）。松浦的原話是：「感覺就像是舔著地面，從底下往上看的心情。」做苦力的好處則比較抽象：放工後把錘子一扔的舒暢，學會和窮歐吉桑、黑戶移民打諢，理解社會底層的喜怒哀樂……報酬雖少，但苦工靠自家力氣吃飯，松浦也從此抗拒「必須服從你所隸屬的組織」、「人要屈服於權力」之類的做人常識。
日本的護照比較好用，攢了點小錢後，松浦突然一人跑去美國。英語？不會！做什麼？不知道！反正去了再說，好歹《在路上》已經看了幾遍。限於當時的破爛英文，松浦只能看懂書店裡的攝影集和畫冊，專注之下，卻也看出門道。有時候逮到兩家二手書店之間的差價，他直接買來便宜的那本跑去貴的店，坐在門口的馬路牙子上就地搶生意……就這樣，靠著掄大鐵錘時學到手的street wise（街頭智慧），松浦在紐約、三藩市跟不少人（含數量不明的女性朋友）混熟了，對餘波未盡的嬉皮文化也有了自己的心得；不過，人生的目標依然模糊。帶著一種空虛感，松浦開始了日本打工、美國流浪的生活。偶然間，他自己從美國帶回的畫冊很受歡迎，還有人開始托他買二手書、二手服裝、老唱片。
沒過多久，東京原宿街頭鋪出一張舊帆布，上面攤滿美國的影集畫冊，更好玩的是從五六十年代的《Life》、《Vogue》上裁下來的插圖和廣告，裝裱之後，引來潮流男女大掏腰包。一周七天裡，松浦一半時間擺攤，一半時間回工地掄大鐵錘，零碎的時間用於點對點的圖書推銷。「我每天拿著《分類廣告電話簿》展開電話攻勢。打給各個設計師、美術指導、攝影師等，直接跟他們正面接觸。在書信作戰中，收件人名字還特地都用毛筆寫，我想如果用圓珠筆寫，大概到助理那兒就被擋住了。」因為確定自己能和別人一較長短的只有書，松浦變得格外拚命，除了套上新買的西服面見顧客外，還隔三差五跑去圖書館研究流行雜誌，分析出「這個品牌大概會想要五十年代的設計」，就直接打電話給設計師。對方答應看樣書後，松浦乾脆一氣寄去十箱，為的就是「雷擊」對方。這兩種土土的銷售方式迎來了越來越多的回頭客，松浦第一次發現自己對別人是有用的。
在書友的支持下，他在赤阪Huckleberry一角開出首家門店m&co.，專營進口二手書和專業雜誌，由此結交更多同好。「那時候每天都像是嘉年華，之前覺得自己在日本沒有容身之處，卻因書店認識了很多人，也找到了自己應該走的路。這些人雖然都是我的客戶，但我不太把他們當作是做生意的對象。在店裡，比起他們買書，我覺得跟他們聊天更開心。」此後，松浦又嘗試過在中目黑的自家公寓裡開設預約制的書店。2000年他對一輛兩噸卡車進行改裝，m&co.traveling booksellers—小貨車流動書店於焉誕生。
東京、大阪、名古屋、京都，公園前、超市邊、市民會館外……松浦的書店開遍全國，不用付房租，沒有打廣告，做到完完全全的「獨立」。每天看到完全陌生的客人、站在卡車上招呼路人、網路預告下一站的開業地點，這些都讓松浦興奮不已。在日本，連年的不景氣讓年輕人多少有點灰頭土臉，松浦靠自己的實踐給大家帶去啟發。他想給年輕世代一點新的選擇，讓他們知道「獨立」其實沒那麼難。
2002年松浦彌太郎與小林節正共同開設「COW BOOKS」書店，次年在南青山 Dragonfly CAFE開出二號店（現已關閉）。兩店主攻方向一致，都是六、十年代那段無比折騰而繽紛的歲月。Underground Press、Campus-Protest、Black Power、William S. Burroughs是書店打出的關鍵字，不銹鋼外立面上鐫刻著「everything for the freedom」，COW BOOKS小卡車則繼續在路上飛馳……
這聽起來像一個青蔥幻夢，但它多年來未曾破滅。多謝沒完沒了的發夢者—松浦彌太郎，那個掄著大鐵錘的和式老嬉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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