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週繼續新生代詩人林夢媧對《七大寇紀事》萬言閱讀的第二部份。同時，還有奇魯對《七大寇紀事》的直言評論。
　　另外，也容我在此再次提醒，歡迎諸位暢快地投來各類對武俠文本（舉凡小說、電影、漫畫和電視等等）的精彩論述，本報備有稿費奉上。

　　　　　　　　　　　　　　　　沈默
　　　　　　　　　　　　　　　　　　寫於102,8,23

　　二

　　七大寇事實上來自一個預言，這件事非常有趣，而預言內容還相當簡單：七大寇在北境，與神風帝聯對決。以及：飛斧黑臉入水亡命、初雪舞扇翩翩美秀、雪中與虎一決生死、冷臉走賣以虛空敵、槍指合一大寇隱匿、神聖祭司還魂在劍、刀間無限天衣入世。這只是一個開始，揭開了直視疼痛的可能卻不一定得以治癒。更漂亮精彩的對仗是，北境，來自一個神話──在神風創世之後，黑暗的深處走出了喪君，一個液態、糊狀且形態持續改變的神祇。祂承接天地之間的一片雪，握在手中，然後把手和雪一起塞進岩石當中說：第一人。岩石便長出肉身，變成人，以此為例重複了七次，共有七人。但第七人被造出的同時，喪君就伸手進入他體內奪走那片雪，使其成為粉末，得以被喪君的饑餓吸食。而其餘六人發現自己被創造的價值居然是吞食後，便聯手驅趕了喪君，得到喪君不及吞下之第七人的粉末，創造了北境六國。

　　而既然是六國，要如何對應七大寇呢？我以為被吸食的第七人也得算進去，因為他暗喻著天衣憐魔，一個若有似無但卻讓每個人都變得更強大並且堅固的位置，包含了他的結尾方式。先不說這神話有多讓我驚喜（一開始我想著這和上帝造人的關聯是否類似，但後來我很快就明白了這和七大寇的關係更為緊密），關於神的形像是沒有形像以及神造人是為了吃掉（而不是讓人吃了彼此）這件事簡直就直指了神風本身的虛無（但確實存在）和六帝神的位置。這個傳說本身就是一種預言，對應著七大寇。而無處不藏隱喻這件事多像生活啊。

　　七大寇的結合之初充滿了困惑，是一種對於現狀的打破以及又能改變些甚麼的疑問。像是你面前已經來到一個選擇，你卻進退不得，儘管你背後已是死路沒有活闖的機會，你也不敢輕易的改變，就算這個改變是唯一一個回到道路的可能。因為你無法肯定你必須為此付出「新」的代價是甚麼。舊有的痛苦太多了，你擔心再多便會使你無法苟活。可是沒步子能走了，還不踏嗎？但會不會摔得更重呢？天衣憐魔說著：莫非你們是為了一定要成功，才做正確的事？而不是不得不做？是啊，生活都將你逼入死角了，若你還背對著盡露空門，那怎麼能說想活呢？於此，王隱的傷痛龐大得讓人無所遁逃，尤其當陳歸城癡癡凝望著王顧鄉說：我是你的，便要為你而死。我以為他在當下也死了一次，幽微同時巨大的傷，無法自拔地讓人心安也心寒。

　　而七大寇的武藝（武器）遂成了他們正式不由分說的踏上七大寇之路的證據，各別是：夢虎時問、絕情夢初、弦音雲蒼、虛空寒澈、天殛王隱、還魂緣霜和封禪憐魔。唯天衣憐魔沒有變動，那是他所有的留下和離去。武藝方面最讓我留心的是沈夢初，因為他對武的見解迷惑了我，他說：武藝與情色造就的結果是一致的，讓被封鎖、被侷限的感官與肉體獲得釋放與自由。武藝和情色居然放在同一個位置談論這件事推翻了過去武等於清心寡慾或者說和它並駕齊驅。這兩者都有深邃的姿勢（雖然後來最讓我火大的也是他，畢竟沈默在這裡處理了一個從未在武俠裡見過的詭計）。而就在這樣飽滿的未知裡，完結了第二部：相遇。

　　這當中，從第一部便讓我感覺特別的是北境的武學分家：攻、受。我必須老實說我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分類是在同性戀小說，就是俗稱的BL（Boys’ Love）小說。裡面以進入與被進入的狀態區分為攻和受。也能說主動與被動，但這是比較大的面向但還不怎麼夠準確的說法。或者也可以強弱之分，來圈劃在情感上和身體上的歸向。很多時候我以為這是純粹色情的暗示。事實則不然，因為那是一段感情和一對愛侶之間的角色磨合甚至親密的總合。並不如我所想那樣簡單。

　　若將其放至武學上便是陰陽分家。這在根本上變相的是一種瑕疵。因為一個個體，不可能只有一種面向。不論在哪種方面，若強迫人只有一種模樣，那很快就會出現裂痕。在感情上，攻受可以變化來去，以此重複擴大彼此交疊的區塊，甚至最後合二為一。但《七大寇紀事》裡的北境武學體制武斷地將其分開，藉此區隔出各級人的差別以及不變的奴役性。只有神類人能練神攻術（事實上是攻守合一，而因為看過BL的關係所以看到神攻術的時候我噗哧的就笑了），天類人練攻術，少數富有的或者透過管道的地類人也練攻術，其餘皆只能授習受術。同時卻又加深了攻與受的可能性，以王隱的天殛十八槍和小宗師為攻、受的極致。我以為這裡精彩的部分就在於沈默先劃出一道平凡無奇、深可見骨的口子，一刀到底，卻在最後回鈎，讓攻受的武學分類又統合起來。

　　這就是《七大寇紀事》的夢幻本質。一個來自異鄉（禪地）帶著超越時代的過人見識的主角，到了苦難的國土，召集了另外六個英雄，一起對抗邪惡力量的故事。

　　七大寇不是1x7=7，是1+6=7。作者（或第一大寇天衣憐魔），或者說夢境中的那個我，是1，其他得一而可安天下的英雄是其他的6。

　　如果說武功是一種隱喻，天衣憐魔的武功是深沉能吸走一切的黑，黑色，通常象徵空虛，寂寞，傷心失望等等。天衣憐魔是七大寇中的外來者，就我來說，其實是作者最主要的替代，我們因為空虛寂寞傷心失望，所以逃到另一個世界中，召集著一群異人英雄，做一些有意義的、溫暖的、激昂的事。

　　說穿了，這不就是火影忍者的影分身神話，一個孤獨的人，分裂自己，自己陪自己玩。其他六人，是影分身，是主角創造出來陪自己玩的角色。

　　其實我們都愛這樣的故事，武俠小說中，檯面上（《英雄志》）和檯面下(《妖刀記》)的夢幻名作，其實不都是做著類似這樣的夢。

　　而沈默的《七大寇紀事》和上面兩部相較之下，有兩個特出的點。第一是清醒的覺察，沈默的天衣憐魔，一開始就告訴我們是外來者，也因此有一種後設的覺察，因此也對人們投入夢幻的心態做了誠懇的剖析（純文學的素養有時對寫作技巧幫助不大，但純文學的素養提供種種清明的觀照角度），這是《英雄志》和》《妖刀記》無法提供給讀者的。

　　第二是短。要描述一個眾多英雄的故事，《英雄志》寫了十幾年，超過百萬字，《妖刀記》也寫很多年，據作者說寫不到三分之一，預計總字數應該也有個幾百萬字吧。沈默只用了一本書。

　　這樣的短有點快意，身為讀者不用害怕看不到結局，尚要後人家祭毋忘告乃翁。

　　倒是短有個兩難，在我今早的夢裡，布魯斯威利，阿諾史瓦辛格……都是有著許多已成的故事當做他們的背景，最近流行大集合，像《浴血任務》，看老布，阿諾，藍波站在一起，不就足以讓人感動落淚了嗎？或至少像《復仇者聯盟》，至少每個主角都拍過一集以上，才出大合集。

但也不是沒有無前傳後傳，獨立成篇又深刻偉大的，像《守望者》。

最後來聊聊昆德拉等等的。雖然沈默章節上用的昆德拉的書名，雖然我昆德拉沒看齊，但剛好這幾本我全都看過。

昆德拉對我很奇怪，我很難一下想起他小說裡說了什麼故事，很多精彩是要閱讀的過程中才會被喚起，像卡爾維諾（或晚期的柯慈）也是一樣，讀到精彩處會有想拍大腿大叫的感覺，所以我倒是無法輕易找出沈默用這些書和《七大寇紀事》內文的道理的連結，就手法上我反而看到一點點馬奎斯的影響，如有時角色會落下一句漂亮的話。

馬奎斯這手法應該是和記者寫作要落標和冰山理論的海明威有關，我個人不這麼重視技法，應該說我覺得光從結構句法上去學是錯的，馬奎斯偉大的地方很簡單，就是悲憫，對失敗者低下者的關懷。

對他者更深刻的憐憫關照（或許是透過對自身的關照反思開始），或許是更接近馬奎斯的不二法門，同時也是我對沈默最真實的期待。

套句高普在得獎作〈大俠考〉中的句子：「走吧，到民間去。」

　　武俠與魔幻寫實（《七大寇紀事》補充）

最近剛好同時在看馬奎斯短篇集，馬奎斯筆下的世界，苦難，貧窮，暴力（貧窮是最大的暴力）。在這短篇集裡，沒有太魔幻（如美女曬床單被風吹走了）的描寫，但就是滿滿的讓人看見在這苦難中的各種人的反應，特別感人的是那些位處卑賤之人的骨氣，同情心等等。

這不很像武俠，在苦難的世界裡，保有某些堅持，厚道。

說魔幻，在寫實的觀點，武俠本身就是很魔幻，人可以一跳幾十丈，隔著山可以打牛等等。魔幻不是重點，寫實才是，馬奎斯短篇傑作集的故事也不怎麼魔幻，可是同樣感人。

一般說武俠本質是夢幻不寫實的，其實也不是全然如此，在武俠小說的歷史中也不是沒有寫實的傳統，只是在特定的時空背景下沒落了。

找回寫實的胸懷，武俠小說也可以偉大。

對照沈默的七大寇。

雖然是描寫苦難的北境，不過那種苦難似乎沒有真正滲透到角色的根本之中，七大寇仍然是高來高去的，套句沈默自己的說法，是追求自由，身體的(種種面向的)自由。本質上來是屬於台灣文壇的某種都會情懷的，中產階級式的逐夢想像與思考。離真正像馬奎斯所處的絕望苦難大地還是有頗大的不同。

不過反過來說，這不就是一種誠懇。

馬奎斯在台灣紅了這麼多年，又有誰真的寫出比擬馬奎斯的作品，因為台灣還是不夠窮，不夠苦難，不夠顛沛流離。一意描寫苦難，多半也是空洞無物的貧乏想像，反倒不如沈默這篇的誠實。

誠實的東西總是有價值的。

綜觀沈默的作品，俠者還是處在太超越的位置。

英雄故事，總要從落入凡塵開始。

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