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納納
我完全被嚇呆了。剛剛被絆倒的時候,錢就從我的衣服口袋裡掉出來了。我所有的錢!
我趕緊爬到我的錢消失不見的地方,把手伸進汙泥,驚慌失措的想要找到我那些珍貴的塞地紙鈔和比塞瓦硬幣。但是我那絕望的手指,只能摸到汙泥、石頭和草地。
瓜米一動也不動的盯著我的動作,牠的繩子軟塌塌的垂在身邊,全身的毛都被雨水打溼了。我們得找個遮風避雨的地方,所以我把瓜米的繩子和我的袋子撿起來,慢慢走向村莊。瓜米和我該怎樣才有得吃?我們怎樣才能到達美國?
走了幾步之後,我哭了。我一向不哭的;我把哭泣留給最小的表妹艾希。她很會哭。每當我們抱怨這一點,阿瑪奶奶就會說,因為她只有三歲,所以可以允許她哭。波佩圖雅、奎西和我都贊同:就艾希的年齡來說,她那麼愛哭是可以原諒的。
但是在我丟失這筆錢後,我也允許自己哭上一回。唯一看見我哭的,就只有瓜米,牠不會(也無法)取笑我,也不會(也無法)告訴任何人。
這個村莊又小又凌亂,看起來很像被廢棄了。每個人都躲在屋子裡避雨,只有一個瘦巴巴、臉龐尖尖的男孩子站在路邊,頭上頂著一個銀缽。那缽裡裝滿了落花生─有的人就叫它花生─這些花生全都綑綁在塑膠袋裡。
那男孩跑了過來,說了一些我聽不懂的話。很顯然,他不是說契維語。迦納有許多不同的地方方言,有時候你旅行了好幾個小時,都還聽不懂任何人講的話。
我用英語跟這男孩說:「我不是這附近的人,我只會說英語和契維語。」
「我也不是這附近的人。」男孩說話的速度很快,彷彿他急著要把話講出來一樣。「我來自沃爾特地區,在東方那邊。我也不會說這地區的方言;我說的是埃維語。不過剛剛我是在講德語。有一個叫做德國的國家是講德語的。德國位於歐洲。」
真是令我刮目相看。這男孩一定很懂這個世界。
「你用德語講什麼?」
「Willkommen。這是歡迎的意思。我是在對妳表達善意,因為妳在哭。」
「你怎麼學會講德語的?」
「有位從德國來的旅客教我的。」
「看起來你已經講得很好了。」
「是啊,」他謙虛的說:「現在我只會說兩句德語,不過我打算再多學一點。」
「你還會說其他的嗎?」
「Setz dich,意思是坐下。」
我們就站在雨中,沉默的互看了一會兒。
「妳的眼睛出了什麼問題?」
「我兩歲的時候把眼睛灼傷了,所以他們把我的眼珠子挖了出來。」
男孩嚴肅的點點頭,「我也被灼傷過。」
他蹲下身子,拉起左邊褲管的下緣,這可是門技術活兒,因為他的褲管都已經被打溼了,黏呼呼的貼在皮膚上。他好不容易捲起褲管,在膝蓋上方有一塊同我張開的手掌一樣大的灼傷痕跡露了出來。
他指著傷口。
「我五歲的時候靠在一個熱爐子邊邊,就被燙到了。」
他把褲管放下去。
「我叫納納,妳呢?」
「我叫菲姬。」
「很有趣的名字。那妳的山羊呢?」
「瓜米。」
「嗯,我想我就叫牠瓜瓜,因為我曾經認識一個男孩也叫瓜米,他很壞。我知道妳的山羊沒有壞心眼,所以我不想把那名字帶給我的厭惡感,附加到妳的山羊身上。」
納納等著我回話,但是我什麼都沒說。我沒什麼話可說,所以他繼續說:「我告訴妳要到哪裡去洗掉妳那一身的泥巴。我一直想要把花生賣給路過的計程車和丘丘車,但是沒有人想在雨中停下來買花生。妳要買一些嗎?」
他指著穩穩當當擺在他頭上的那缽落花生。這提醒了我:就算我真的想買花生,我也沒辦法買;我所有的錢都遺失在汙泥裡了。我突然大哭起來。
納納什麼都沒說,安靜的領著我從破舊屋舍後方穿越而過,經過縱橫交錯的狹窄巷弄,抵達一處淺淺的溪流。我把瓜米的繩子交給納納,請他在我清洗的時候轉過身去,換上我備用的衣服。
納納利用這段時間,問了我一些問題。
「妳幾歲了?」
「八歲。」
「我知道妳還是個小小孩,」他說:「因為妳一直哭得很厲害。」
我努力讓自己不要為此生氣。我不喜歡被稱作「小小孩」,因為就連大人偶爾也會哭泣。有一次我的表弟奎西,在攀爬朋友家的窗戶時跌倒了。他的頭撞到地面,昏迷了好幾個小時。當然了,我們村莊的那位醫生過來了,也當然沒做什麼有用的事情。他甚至沒辦法跟我們說把奎西放回床上,因為在醫生抵達之前,我們就已經把他放在床上了。我們很怕奎西會死掉,阿瑪奶奶坐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念誦著祈禱文,眼淚從她的眼眶裡不斷湧出。我從來沒看過有人像阿瑪奶奶那天哭得那麼厲害,她可是我所知道最勇敢、最年長的人呢。
不過我沒有跟納納提起這些,我知道他不是故意要冒犯我。事實上,他非常友善。他的表現也許很不尋常,但是很友善。
「你幾歲了?」我問他。
納納挺起他的胸膛。
「我九歲,再過幾個月就十歲了。」
「我再過幾個月就九歲,這表示你只比我大一歲。」
「只有一歲嗎?在一年的時間裡可以發生很多事情呢。一年前,我住在家裡,在一所普通的學校上學,但是現在我逃跑在外。」
「你是從家裡跑出來的嗎?」
納納很用力的點點頭。「我媽媽幾年前就去世了,而我爸爸人很壞,他會打我。妳呢?妳不也是跑出來的嗎?」
「不是。我的阿瑪奶奶生病了,所以我要旅行到美國幫她尋找治病的藥。但是我把所有的錢都掉在汙泥裡了,所以我不知道之後該怎麼去。而我是一定要到那裡去的,要不然阿瑪奶奶就會死掉,然後我就會被送到孤兒院,所以我才會哭啊!」
我要讓納納知道,我會哭是有個好理由的,而不是因為我是「小小孩」。
「哪邊的美洲?」納納問。
「北美。所以我才要往北邊旅行。」
「啊,就是美利堅高蹺國嘛!」
納納轉向我,一臉興奮的咧嘴笑著。我跟他說,我不知道他在說的是什麼。
「美利堅高蹺國,」納納重複一次:「這是北美的另一個名稱。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呢?因為那邊的人,不只像迦納人那樣在地上走路,他們還會踩著高蹺去買東西、做生意、烹飪,做什麼事都這樣。美國人很有錢,他們想要做什麼就做什麼,他們覺得踩高蹺走路很有趣啊!所以他們幹嘛不這樣做呢?」
我覺得聽起來有點蠢。美國人幹嘛整天踩著高蹺走路呢?不過,話又說回來,我也沒去過美國,而納納看起來對這世界的了解比我多,他甚至會講德語呢。
我併著兩手接了一些水,把手搓洗了一下。納納很仔細的看著我。
「還好妳的辮子沒有很長,」他說:「如果太長,就很難把這些汙泥洗掉了。」
我張開嘴巴,原本想跟他說我第二大心願就是留一頭長頭髮,但是我沒說出口,我知道他說的也許是對的。
瓜米和我陪著納納把沒賣完的花生還給安東先生。安東先生住在一間既破爛又簡陋的小屋,屋外有一隻三條腿的貓咪,正一瘸一拐的在漫步。
這隻貓咪雖然讓人覺得毛骨悚然,但是安東先生很仁慈。他不僅付錢給納納,還從他和他太太的晚餐裡分出一點食物給我們。
之後我們轉入一條小巷弄,到處散落著廢棄的木板條、塑膠碎片、硬紙板,還有東一坨、西一堆隨意棄置的建築材料箱子。在夜晚斑駁的光線裡,益發顯得詭異。納納帶我走到巷子底,他在那兒把兩個大箱子擺在兩邊,利用中間的空間,搭建了一個臨時的屋子。屋頂和後牆是由木頭和硬紙板混搭起來的,前門是一塊塑膠板。我對納納的建造成果大感佩服。
不過,我不需對他說奉承話。他都是自己做的。當他看見我用敬佩的眼神看著他的小屋子,他說:「這是一間很棒的屋子,而且都是我自己做的。只要妳也長到差不多十歲,就有能力做這類的事了。」
我們爬過塑膠門簾,貪婪的吃著安東先生和太太留給我們的剩菜。納納很高興看見我有毯子,當我把毯子蓋到我們兩個身上,他就更開心了。
瓜米在我身邊躺了下來,牠把背靠在我的手臂上。
我們沉默的躺了一會兒,然後納納就開始說話了。我很快發現納納很愛講話。他總是有話可以說。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擁抱過任何人了。」他說。
我想起我的家,我每天晚上都是抱著阿瑪奶奶。我的胸口湧出一絲疼痛,很想很想跟她在一起。
「我會跟妳一起去美國的。」
我被他的話嚇了一大跳。
「為什麼?」
「因為妳只是一個小小孩,妳可能會受傷或迷路。妳身邊需要一個比較年長的人,就像我這樣,可以幫助妳。再加上妳對這個世界幾乎是一無所知啊!」
這倒是真的。我對這世界幾乎是一無所知。
「而且我們現在可以說是好朋友了,妳跟我。」納納繼續說:「所以我當然要幫妳去尋找阿瑪奶奶的藥。這是好朋友之間應該要做的事情。」
「但是你在這邊的工作怎麼辦?」我問道:「還有這間小屋子呢?屋子就這樣留下來沒有關係嗎?」
納納發出了一個嘲弄的咂嘴聲,這種聲音的意思是,「妳這小小孩對生命真是一無所知。」
「我不過是路過這邊而已。每隔幾週我就會搬家,我不希望被我爸爸找到。」
「他一定是個非常壞的大壞蛋。」
「是啊。所以呢,我可以跟妳一起去嗎?」
我沒有思考多久,有個人作伴可是一件好事呢。
我聳聳肩膀,「好啊。」
做好這樣的安排,我們就睡著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我們被門簾窸窸窣窣的聲音給吵醒。
文章出處/資料提供:幼獅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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