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魂
公寓裡擠滿了人,媽的姐妹、曼尼叔叔、我的表兄弟、松頓牧師。餐桌上擺滿了食物,全是我最喜歡的—馬鈴薯沙拉、檸檬蛋白派、豬排。要不是每個人都愁眉苦臉的,我敢發誓這就是個派對。
我伸手想拿玉米麵包,但手卻穿了過去。感覺真是奇怪,但沒關係,反正我也不餓。我猜我大概永遠也不會餓了。
我繞著客廳移動。
大家並沒有穿過我,就像是他們感覺到我占有一塊空間。雖然他們看不見我,還是紛紛讓開了,這點讓我很高興。死了之後,沒有人在我身上進進出出,像電影《魔鬼剋星》裡那樣,這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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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在我房間,躺在印了橘色籃球圖案的床單上。牆上貼著史蒂芬.柯瑞射籃的海報。
媽的眼睛腫腫的,奶奶握著她的手,好像她是個小女孩一樣。
我像是空氣一般,拂過家具或媽的手卻沒有什麼感覺,也許死了以後就是這樣。但看著媽哭泣,讓我想摔東西,裡面的我疼痛著;外面的我毫無感覺。我試著摸摸她,卻像去摸玉米麵包那樣,什麼都摸不到。媽在顫抖,我很難過無法安慰她。
我轉身向房門口飄去。金在看書。每當外面響起槍聲,或樓上鄰居萊恩夫婦在吵架、打架,她都去看書。我知道她目前沒事,閱讀可以讓她好過一些。
我站在門口,驚訝我的房間裡擠滿了家人,不再是我的房間了。不再是我可以幻想、做夢的地方,夢想我在打大學籃球賽,或是在軍中,從飛機上跳傘,或是在廣播節目裡唱饒舌歌,或是當總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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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右邊,爸縮在角落裡,彷彿想讓自己崩解掉,消失不見。他閉著眼睛,雙臂交抱在胸前。還有誰會跟他一起投籃,或是一起吃熱狗幫「芝加哥熊」橄欖球隊加油歡呼呢?
「我在這裡,我還在這裡!」我用刺耳的聲音說。 媽在我床上蜷身側躺著,爸緊抿嘴脣,奶奶抬起頭,四下搜尋著。
「奶奶,我還在這裡。」
奶奶臉上的皺紋多得一塌糊塗。我以前都沒注意到,奶奶真的很老了。她抬起頭,目光穿過我,眼睛亮了起來。她點點頭,她看見了?她看得見我?
松頓牧師經過我身旁,他沒有意識到自己把肚子縮起來,側身走進了房間。奶奶注意到了,但其他人不覺得這有什麼奇怪的。
「我們應該要禱告。」他說。
「為什麼?」爸問:「傑若姆又不會回來。」
媽倒抽一口氣,坐起來。「詹姆士,我們不知道神的旨意。」
「那是人的旨意,是一個警察像傻瓜一樣,謀殺了我兒子。」爸一拳捶在牆上,我從來沒看過爸如此暴力。
「他在更好的地方了。」牧師說:「傑若姆在一個更好的地方。」
我有嗎? 媽抱著肚子搖晃著。
「每一次道別都並未離去。」奶奶說。
「媽,別講這些無稽之談了。」媽抱怨道。
「每個南方的黑人都知道這是真的啊!死人、活人,沒差。兩個世界很近的。靈魂不會遠離。」
「迷信!」牧師嗤之以鼻,「這裡是芝加哥。傑若姆的靈魂已經離開了。」
我跪下來。「我還在這裡,媽,我還在這裡!」
「我們明天要安葬他。」媽哭著說。我也想哭,但我的眼睛再也沒有淚水。
「我一定要提告!」爸說:「沒道理我兒子死了,那些白人還活生生自由自在的跑來跑去。」
「愛默特,就像愛默特.提爾一樣。」奶奶說:「他也是芝加哥男孩。」
「現在不是一九五五年。」牧師安撫的說。
「那麼塔米爾.萊斯,」爸叫道:「他二○一四年死在克里夫蘭。另一個被槍殺的男孩,只因為他是黑人。」
奶奶看著我站的地方,把頭側向一邊,輕輕的呼吸著。
「沒有公平正義,沒有和平。」爸說:「從奴隸制度開始,白人就一直殘殺黑人。」然後他開始哭泣,媽抱住他,他們緊緊的互相擁抱,好像兩個快要溺斃的人。
我的心碎了,再也沒有比這個更痛的了,就連在我背上留下燒灼印記的子彈都比不上。
我的鬧鐘發出「答」的一聲,午夜十二點了,九小時之前,我還在綠畝玩耍。
現在是新的一天,我在這裡,但又不在這裡。
我的身體在哪裡?在它入土之前,他們把它放在哪裡?
「該醒了。」
我猛然轉身,是誰在說話?
我離開房間,穿過整間屋子,經過正在吃東西、哭泣、祈禱的人,尋找是誰在對我說話。
廚房窗戶邊,我看見一個跟我一樣的黑人男孩,他的眼睛像黑絲絨一樣,他跟我一樣高,頭髮跟我一樣短。他凝視又凝視,彷彿這個世界讓他好悲傷、好難過。
我嚇得倒退一步,他點點頭,似乎這在他意料之中,然後就消失不見了。
他不在廚房裡。我的手穿過窗戶玻璃。我看見繁星點點的夜空,暗下來的街道上,街燈吸引了許多小蟲子。
在對街,我看見了他,縹緲得像一縷細雨。一個鬼魂?
像我一樣?
文章出處/資料提供:幼獅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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