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即將陷落之際,林金銘拿起喇叭喊話,卻被小口徑運動步槍擊中心臟,成為文革期間廈門市血腥「武鬥」的首位祭品。坊間齊齊指 稱他是聚眾毀廟遭報應,我卻從不這樣推斷……
此時晌午已過,「革命小將」覺得大功告成,高呼「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寺廟四周橫七豎八地大書革命標語後呼嘯而去,圍觀者也都散了,只有林金銘意猶未盡,帶著三五親信,直撲後山藏經閣。
藏經閣,一樓懸有「法堂」匾額,卻未見有法師講經,是寺裡一座最簡樸最冷清的二層小樓,但它一直是我們心中的謎。一些同學因為與寺中小和尚交好,時常誇耀自己能在各大殿與僧房中自由出入,卻從無人敢說自己在藏經閣小樓上張望過。大家知道,那是南普陀的寶庫,有許多神奇怪異的,如同龍宮裡定海神針般的鎮寺之寶。啊,童年時代,誰都有過這樣的夢想,覓得寶貝,上天入地,就像石猴變大聖……
見他們走上藏經閣,我趕快小跑尾隨。老法師匆忙趕來,在喝斥聲中打開閣門。步入閣中,只見井然有序,一塵不染。一尊釋迦牟尼玉佛,一尊白瓷滴水觀音,端坐正牆,神態安詳。兩邊有上鎖木櫥,不知放著何種寶物。
進入肅穆莊嚴的藏經閣,面對歷史的滄桑和定力,林金銘也不免收斂,或許為了克服隱隱襲來的自餒,便大聲喝道打開櫥門。法師開啟櫥門,抖抖索索地捧出一卷經書,土黃色毛邊紙,雙面摺頁的手抄卷。林金銘接來打開,我也湊前端詳,只見渾厚顏體,排排工整,字字端莊,筆筆畫畫,一絲不苟,昭示著抄經者的虔誠與恭敬,與寺外鋪天蓋地而來狂亂墨跡截然不同。當時最時髦的導師語錄道: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不能文質彬彬,不能溫良恭儉讓。當時一切都是革命,寫字也不例外,最革命當推澤東狂體,我不能免此蠱惑,驚為天下第一書法。如今見到竟有如此文質彬彬,如此溫良恭儉讓的字跡,也一時迷亂。
這字怎麼淡淡泛紅,林金銘問道。仔細察看,果然不是黑墨寫就,有點淡紅又略顯金黃色澤。這是刺血抄經,法師道,抄經人自刺舌血或者臂血,盛在清潔器皿中,用長針盡力攪動,這樣血不會黏筆。見小將並不截斷,法師又輕聲說,刺血前,必須戒鹽。否則,寫的血經會有腥味濁氣甚至變黑發烏。刺血寫經,一日十字或數十字,短則幾年,長則十幾年或幾十年才能抄完一卷。說到此,話語越發鄭重起來。
捧著這嘔心瀝血捨身禮佛的經書,邪氣附體的林金銘也心存敬畏,狂暴的血液彷彿受到神祕的撫摸和感召,他抬了抬眼鏡,壓低了他那慣於高呼造反的嗓子,竟然讀出聲來:「忍辱心決定,端正有威德,從無量劫來,而行菩薩道。」阿彌陀佛!法師聞聲合十輕語。
那天,他們在那裡逗留了多久,最後是怎樣退出藏經閣的,我完全記不得了。只記得,那天藏經閣毫髮未損;也記得,林金銘乍見血經的惶恐,還有他那略帶福州腔的誦經聲。
南普陀神像被毀,很快就成了轟動一時的新聞,有人為此自認名人,有人為此自認罪人,可事情沒有就此平息。
半月後,是觀音菩薩成道日,閩南各縣的信眾依舊來此朝拜,對著毀後殘破的南普陀祈禱,對毀寺風潮進行無言的抗爭,其中老年人居多,學生也不敢阻攔他們。
一年後的夏天,廈大校園成了紅衛兵武鬥的戰場。距離南普陀約五百米的造反樓,廈大「革聯」總部(現今廈門大學檔案館),林金銘及其數百名追隨者被對立組織的數千「武士」包圍在樓內兩天三夜。小樓即將陷落之際,林金銘拿起喇叭喊話,卻被小口徑運動步槍擊中心臟,成為文革期間廈門市血腥「武鬥」的首位祭品。坊間齊齊指稱他是聚眾毀廟遭報應,我卻從不這樣推斷。我總是想起他曾有過的純潔,曾有過的惶恐,想起他那廉價眼鏡之後帶著幾分稚氣的目光;我每每推想他的臨終時刻,我想,生命即將離去的一刻,望著汩汩冒血的傷口,他腦中會閃過怎樣的鏡頭,其中會有他親手捧讀過的那帶著血色的經文嗎?
四十多年後,還是一個夏日,也在距離南普陀五百米左右的辦公室裡,我在網上查到了《廈門佛教志•大事記》。其中令我震撼的是:「1966年7月15日,紅衛兵砸毀四大天王和十八羅漢。寺僧清華勸阻無效,悲憤難忍,跳入般若池中自溺身亡。」我在網上花了一晚竭力搜尋「寺僧清華」,卻一無所得。鬱悶無眠的我,清晨寺前彷徨,突然,筆直高大的木棉,把花朵變為巨大的驚嘆號擲下!這寧肯墜落不願凋零的生命,孤獨而熱烈的生與死,令我仰望。
禪境追覓
見過血經之後,我沉靜了不少,在那個喧囂年代,紅色總是使人激憤甚至狂亂,但是血經卻讓人沉靜、澄澈,因為它的內裡,有一顆超越世俗的澄淨慧心,我隱隱體悟到,它不是純然空靈,也並非冷漠無情,而是徹悟後留存的精神結晶,直抵拔俗超凡的境界。
但是抄經者是怎樣的人呢,我請教於父親。是弘一法師寫的吧,父親說,法師本名李叔同,你看過的電影《早春二月》,插曲〈送別〉就是他填的詞。
哦,〈送別〉,我會唱,但歌詞費解,拗不過我,父親關上門窗,壓低聲調,為我講解惆悵悲憫的〈送別〉歌詞。
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亭的設立,本來就暗示著行旅。古道無人,唯有草葉寂寞中靜靜地綠著,散發出土味的芬芳,一直伸展到天邊。夕陽西下,路前是路,山外有山……遊子目視蒼茫,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所有快樂富貴終究過眼雲煙,存留的只是自然和時間的浩浩長流。沉思在永恆之中,感慨個人的短暫和渺小,無可追攀亦無可停留。興盡悲來,盈虛有數;天高地遠,宇宙無窮。
美是心之所繫,也是心之所失。感情的天地總有無盡的情,說不出的嚮往,說不完的遺憾。藝術在其深處是憂鬱的,宗教也是。它們隱匿著的憂鬱,沒有緣起,也沒有終結,與人類的苦難等長,如同蒼穹永恆淡藍。
把流轉無常視為必然,用誠與美化解了孤獨和憂鬱,謙恭而執著地生活。這種姿態,是李叔同一生追尋的生命境界,也是他一世堅執的人格操守,為此,他棄擲了二十年修煉得來的藝術名聲,斬斷了愛情和親情,削髮為僧,遁入空門,風流倜儻的藝術家李息霜一變為持戒謹嚴的高僧弘一。寺院之內的生命,對於以紛擾和奢求為常態的人們,是一種不可理喻的生命形式,寒涼孤淒得就要窒息,一顆廣大的心靈卻能聽憑紅塵遠去,獨自留守於內心的天地。閉關,為的是獲取另類的自由。弘公,皎潔敏感的魂靈在粗礪的長途精進不已,悲欣交集,終結在那芳草碧連天的路上。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一斛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這旋律,與那血經和弘公,彷彿一顆種子,落入貧瘠時代單薄的生命,在那幾乎龜裂的板結土層中根鬚張合,延伸舒展,從此,我的情感吮吸和成長方式發生了悄悄的變異。
十五歲我到了閩西山村,開始了長達七年的務農生涯,謀生不易,勞作艱辛。「長亭外,古道邊……」憂鬱且精緻的旋律被沉重粗野的歲月碾成碎片,弘公與血經,我以為已經將它遺忘。直到三十歲,我讀完了研究生,還是影院裡,隨著《城南舊事》的片頭,〈送別〉又突然降臨——抱笙和豎琴彈奏出久別的憂鬱,我顫抖不已……父親的病榻前,小英子含淚凝視,爸爸的花兒謝了,她也忽然長大了……我的感覺也長大了,經過了專橫和無知的擠壓,長長的風雨滄桑,〈送別〉顯得更加豐滿蘊藉,我聽到了更多的憂傷,更多的淒美,更多的溫柔和更多的寂寞。
時空本無痕,只有當它們承載了情感的重量,緩緩地駛過人們的內心,留下轍印,我們才有了記憶和歷練。
現今知道,藏經閣內血經並非出自弘公之手,而是崇禎年間僧人所抄。但弘公亦曾多次發願刺血抄經,並為此求教於印光大師。印祖回信道:「座下勇猛精進,為人所難能。又欲刺血寫經,可謂重法輕身,必得大遂所願矣。雖然,光願座下先專志修念佛三昧。待其有得,然後行此法事。」弘公遵從印祖,此事暫緩……
少年往事,總隱含著如竹節般層層推進之生命種種初始的驚詫、喜悅、挫敗、困惑……但多是不成形的畫面,點滴片段,互不相干,唯有血經畫面,日漸清晰,它的一個個字,就像一道道清澈的目光,一聲聲執著的叩問,一個個引導的手勢,時時神祕招引,每每讓我從惰性的成人軌道逸出,重回少年青澀現場,追問自我。
血經禪境,我與它偶然相撞,邂逅相交,它卻能長驅直入,永不磨滅,終成底色,讓我得於在那麼一個荒唐年代,那無數青春瞬間凋敗的恐怖得奇怪的年代裡搖擺成型,長大成材。靜心想來,也不能不感嘆佛緣廣大。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