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法國文學評論家雨果•馬爾桑讚賞《孽子》為「將悲情研成金粉的歌劇」。這回將小說改編舞台劇,恰好是經過篩減,加上舞蹈和歌曲的運用,揭露出文學作品埋藏在同志情慾下的象徵性和神話結構……
歲末觀《孽子》舞台劇首度整排。
相關於四十年前在台北新公園裡活動的老少同性戀者、男妓、傳聞的龍鳳情殺案,以及在暗夜裡尋找愛人幽靈的癡漢;故事情節發生的時空邈遠、包括一群失根的畸零人角色,要把長達數十萬字《孽子》原著,濃縮為一晚上演出的舞台劇已經夠困難的了,又參揉了舞蹈形式,如何把現實念白與抽象肢體活動結合起來,真是莫大挑戰。前往觀排演的我,頗為《孽子》作者、老友先勇而忐忑。
空蕩蕩地下排練場,初試戲服演員散立四處。牆邊臨時放置摺合椅,我右邊坐著編舞者吳素君,左邊白先勇,再過去是發施號令的導演曹瑞原。排演便在導演口頭調度下展開。
寒流來襲的冬夜,耗四個小時走排十六場戲。沒布景、缺道具、對白尚未純熟;粗樸無華的排練中,奇妙的,我一點也不覺得雜沓冗長,而是驚異於逐場悲喜調節變化的巧妙,以舞蹈撐持全劇結構的恰到好處,幾番都令我有欲淚的悸動。一齣難得的好戲就要出爐了,我這麼想。
白先勇《孽子》出版已三十年,當時挑戰社會禁忌,它的議題性多少掩蓋了精緻的文學質地。1995年法國文學評論家雨果•馬爾桑讚賞《孽子》為「將悲情研成金粉的歌劇」。此言一語中的,這回將小說改編舞台劇,恰好是經過篩減,加上舞蹈和歌曲的運用,揭露出文學作品埋藏在同志情慾下的象徵性和神話結構。
劇中一首〈踏雪尋梅〉口琴樂曲,隱喻了被社會父權制度所摒斥的孽子情懷--不經一番寒徹骨,何處尋覓芬芳潔白的梅花?貫穿全劇、帶領觀眾進入新公園黑暗王國的阿青(莫子儀飾),便是連鞋也來不及穿,便遭父親驅趕、打赤腳逃離家門的角色。他流浪至黝暗公園角落,孤獨吹響一支口琴。〈踏雪尋梅〉是一首阿青懷念弟娃的歌曲,也在戲中成為象徵阿青心路歷程的主題旋律。這是樂曲的象徵運用。
再看舞蹈對《孽子》戲劇的提升。這齣戲由吳素君帶領一群年輕舞蹈系學生加入。他們著七○年代服飾,在公園蓮花池畔、Gay Bar裡大跳阿哥哥和爵士舞。學生純真、無習氣,非預設的表演,使劇中孽子群在坎坷世途的胡衝亂撞中,平添一份不失赤子之心的熱力,也使這齣戲產生鮮明「語言/肢體、沉重/輕快、痛苦/狂歡」的對比性和段落感。
《孽子》舞台上最難處理的,莫過於龍子和鳳子一段狂戀乃至於情殺事件。這是全劇核心,卻只存在於對過去時空的倒敘中。難以言傳及表演的情節,此處大膽地運用舞蹈將戲劇推到巔峰。就在龍子(吳中天飾)悲愴的追憶中,鳳子(張逸軍飾)飛身而出。舞者就像一朵燃燒至熾紅的火燄,圍繞龍子全台翻滾。而回到當年情殺現場的龍子,作為執刀兇手的他,面對情人反倒像撲火自焚的燈蛾,充分流露出情不自禁的軟弱和靈魂的傷痛。
舞蹈昇華了愛慾情節,使我領會《孽子》中的龍鳳戀,原是一則古老的愛情神話。我想到柏拉圖的《饗宴》篇中記述亞里斯多芬說「尋找另一半」寓言。
這則有趣的故事說:太古之初,人類原是雌雄同體,呈兩人相擁的球狀,在世界上歡樂滾動。由於球型人力氣大又傲慢,經常忤犯天神,天帝宙斯於是想出法子處罰人類。宙斯像切蛋似的把人剖成兩片,每一半的人只剩兩手兩足。這下子,人類頓時只剩下一半的力氣,就連走路也走不穩了。他(她)們跌跌撞撞的、遍天下茫茫人海,到哪裡去尋找原先合體的另一半呢?這就是背負天譴追求愛情的人類處境了。
人類對愛情的威力從來也說不清楚,希臘喜劇作家亞里斯多芬乃有此諧趣寓言,他說:原先有的是屬於男女人球的,或屬男男、女女人球的;天罰解體之後,便在這塵世上作男女、男男、女女相逐相擁的無止境追求,若不能合體還原,便惶惶不可終日。
情不自禁,本來就是無明和非理性,更何況發生在傳統體制外的同性戀。白先勇在《孽子》中以濃烈狂放如表現派繪畫的手法,描寫龍子鳳子在新公園蓮花池畔的情殺,悲愴而豔麗,如火,如暗夜裡盛放紅蓮,如一場夢境;再想想,是無可理喻的神話。文學之外,並無龍子鳳子的存在。或可說龍子和鳳子根本不是兩個角色,而是作者一顆心的分剖為二。但看龍子和鳳子失心瘋般的相互追逐又逃離,而白刃刺中鳳子的胸膛上的,不正是龍紋刺青嗎?亞里斯多芬「尋找另一半」的故事,至此以血刃和刺殺達成了合體和完成。
《孽子》文學的豐厚,不止於描寫愛情悲劇,而是探討人倫上療傷止痛的可能性。這一點,倒是當代文學少見的異數。「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劇中阿青與龍子有短暫的一夜情,他倆相濡以沫地剖白彼此身世和傷楚。然而阿青循〈踏雪尋梅〉旋律尋找弟娃音容,而龍子則追逐鳳子逝去舞影,以追討一顆失落的心;劇中歌聲與舞影在此交會、分歧,象徵阿青與龍子各有不同的生命追尋。從歌與舞形成的經緯線上,編織出「黑暗王國」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圖案,隨劇情推展向人性上的救贖。
有趣的是,在這齣包括嚴酷父權陰影在內的男性戲劇中,巧妙的讓以愛心庇護眾孽子的楊教頭「轉性」,由原作中的純男性轉成了由唐美雲飾演的男人婆。女性,或可說是母性的介入,特別凸顯出《孽子》故事隱藏另一重人性問題。說起來,這一群被家庭社會所摒棄,「在最深最深的黑夜裡,獨自徬徨街頭,無所依歸的孩子們」逕直生活在男性世界,甚至不計代價要尋回父親認同或原諒,其實是頗荒謬的。這群「如同一群夢遊症患者,一個踏著一個的影子,繞著蓮花池無止無休地輪迴下去……」
孽子們可想到:他們腳踏的新公園、博物館周遭,便是粉身碎骨的母親大地--這「黑暗王國」的場所正是清末台北城中心,1888年落成移民保護神媽祖、大天后宮的地點。1906年日本為摧毀漢民族記憶,強行拆除大天后宮,建立歐風的台灣總督博物館。如今母親/媽祖在哪裡?毀滅後天后宮殘餘不化的石質柱礎、或方或圓或蓮瓣形,散置公園林蔭各處。這是母親骸骨,至今猶默默護衛飄泊世間的子民。
人類文明造就的男權社會代表了階級、權力、掠奪和戰鬥,如果得不到母性慈悲呵護,孽子們哪有家可歸?所幸,性別也不是那麼純粹劃分的。誰說男性鋼鐵般的意志不能化為女性的繞指柔?細心的觀眾大可以注意《孽子》中每個角色不斷在「男性/女性•頑強/溫柔、瞋恨/原諒、反抗/承受」的矛盾中找到適當比重,用以調穩人生腳步,以通達救贖。
戲中第九場,因喪子之痛而對眾孽子所遭困厄頻頻施以援手的傅老爺子(丁強飾),應楊教頭之求,要為新成立的Gay Bar想一個好名字。傅老爺子眼睛半閉,沉吟道:「從前在南京,我住大悲巷,巷口有家小酒館店,我記得叫『安樂鄉』……」
「大悲巷」、「安樂鄉」。這份情懷令我想到唐代詩人杜甫〈茅屋受秋風所破歌〉中「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句子。我想:一向喜愛杜甫的白先勇寫《孽子》行筆至此,也有無懼天地變色、秋風怒號的慈心大願。「何時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與先勇相交數十年。記得早年一回與先勇飲酒聊天,我戲談:「先勇啊,你此生最想做成的事是什麼?」
先勇想也不想就答道:「開孤兒院。」
想想他寫那許多畸零人角色,其實也就跟開孤兒院差不多了罷。我又問:「你怎能忍受那麼多古裡古怪的人。」
「我不怕,」先勇笑說:「我的心是個馬蜂窩。」
這就是我對《孽子》全部的認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