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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2/04 第4546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直接訂閱

今日文選 照亮暗夜──觀「孽子」排演
一口咬下春天
人文薈萃 時機
慢慢讀,詩/故宮二帖

  今日文選

照亮暗夜──觀「孽子」排演
奚淞/聯合報

1995年法國文學評論家雨果•馬爾桑讚賞《孽子》為「將悲情研成金粉的歌劇」。這回將小說改編舞台劇,恰好是經過篩減,加上舞蹈和歌曲的運用,揭露出文學作品埋藏在同志情慾下的象徵性和神話結構……

歲末觀《孽子》舞台劇首度整排。

相關於四十年前在台北新公園裡活動的老少同性戀者、男妓、傳聞的龍鳳情殺案,以及在暗夜裡尋找愛人幽靈的癡漢;故事情節發生的時空邈遠、包括一群失根的畸零人角色,要把長達數十萬字《孽子》原著,濃縮為一晚上演出的舞台劇已經夠困難的了,又參揉了舞蹈形式,如何把現實念白與抽象肢體活動結合起來,真是莫大挑戰。前往觀排演的我,頗為《孽子》作者、老友先勇而忐忑。

空蕩蕩地下排練場,初試戲服演員散立四處。牆邊臨時放置摺合椅,我右邊坐著編舞者吳素君,左邊白先勇,再過去是發施號令的導演曹瑞原。排演便在導演口頭調度下展開。

寒流來襲的冬夜,耗四個小時走排十六場戲。沒布景、缺道具、對白尚未純熟;粗樸無華的排練中,奇妙的,我一點也不覺得雜沓冗長,而是驚異於逐場悲喜調節變化的巧妙,以舞蹈撐持全劇結構的恰到好處,幾番都令我有欲淚的悸動。一齣難得的好戲就要出爐了,我這麼想。

白先勇《孽子》出版已三十年,當時挑戰社會禁忌,它的議題性多少掩蓋了精緻的文學質地。1995年法國文學評論家雨果•馬爾桑讚賞《孽子》為「將悲情研成金粉的歌劇」。此言一語中的,這回將小說改編舞台劇,恰好是經過篩減,加上舞蹈和歌曲的運用,揭露出文學作品埋藏在同志情慾下的象徵性和神話結構。

劇中一首〈踏雪尋梅〉口琴樂曲,隱喻了被社會父權制度所摒斥的孽子情懷--不經一番寒徹骨,何處尋覓芬芳潔白的梅花?貫穿全劇、帶領觀眾進入新公園黑暗王國的阿青(莫子儀飾),便是連鞋也來不及穿,便遭父親驅趕、打赤腳逃離家門的角色。他流浪至黝暗公園角落,孤獨吹響一支口琴。〈踏雪尋梅〉是一首阿青懷念弟娃的歌曲,也在戲中成為象徵阿青心路歷程的主題旋律。這是樂曲的象徵運用。

再看舞蹈對《孽子》戲劇的提升。這齣戲由吳素君帶領一群年輕舞蹈系學生加入。他們著七○年代服飾,在公園蓮花池畔、Gay Bar裡大跳阿哥哥和爵士舞。學生純真、無習氣,非預設的表演,使劇中孽子群在坎坷世途的胡衝亂撞中,平添一份不失赤子之心的熱力,也使這齣戲產生鮮明「語言/肢體、沉重/輕快、痛苦/狂歡」的對比性和段落感。

《孽子》舞台上最難處理的,莫過於龍子和鳳子一段狂戀乃至於情殺事件。這是全劇核心,卻只存在於對過去時空的倒敘中。難以言傳及表演的情節,此處大膽地運用舞蹈將戲劇推到巔峰。就在龍子(吳中天飾)悲愴的追憶中,鳳子(張逸軍飾)飛身而出。舞者就像一朵燃燒至熾紅的火燄,圍繞龍子全台翻滾。而回到當年情殺現場的龍子,作為執刀兇手的他,面對情人反倒像撲火自焚的燈蛾,充分流露出情不自禁的軟弱和靈魂的傷痛。

舞蹈昇華了愛慾情節,使我領會《孽子》中的龍鳳戀,原是一則古老的愛情神話。我想到柏拉圖的《饗宴》篇中記述亞里斯多芬說「尋找另一半」寓言。

這則有趣的故事說:太古之初,人類原是雌雄同體,呈兩人相擁的球狀,在世界上歡樂滾動。由於球型人力氣大又傲慢,經常忤犯天神,天帝宙斯於是想出法子處罰人類。宙斯像切蛋似的把人剖成兩片,每一半的人只剩兩手兩足。這下子,人類頓時只剩下一半的力氣,就連走路也走不穩了。他(她)們跌跌撞撞的、遍天下茫茫人海,到哪裡去尋找原先合體的另一半呢?這就是背負天譴追求愛情的人類處境了。

人類對愛情的威力從來也說不清楚,希臘喜劇作家亞里斯多芬乃有此諧趣寓言,他說:原先有的是屬於男女人球的,或屬男男、女女人球的;天罰解體之後,便在這塵世上作男女、男男、女女相逐相擁的無止境追求,若不能合體還原,便惶惶不可終日。

情不自禁,本來就是無明和非理性,更何況發生在傳統體制外的同性戀。白先勇在《孽子》中以濃烈狂放如表現派繪畫的手法,描寫龍子鳳子在新公園蓮花池畔的情殺,悲愴而豔麗,如火,如暗夜裡盛放紅蓮,如一場夢境;再想想,是無可理喻的神話。文學之外,並無龍子鳳子的存在。或可說龍子和鳳子根本不是兩個角色,而是作者一顆心的分剖為二。但看龍子和鳳子失心瘋般的相互追逐又逃離,而白刃刺中鳳子的胸膛上的,不正是龍紋刺青嗎?亞里斯多芬「尋找另一半」的故事,至此以血刃和刺殺達成了合體和完成。

《孽子》文學的豐厚,不止於描寫愛情悲劇,而是探討人倫上療傷止痛的可能性。這一點,倒是當代文學少見的異數。「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劇中阿青與龍子有短暫的一夜情,他倆相濡以沫地剖白彼此身世和傷楚。然而阿青循〈踏雪尋梅〉旋律尋找弟娃音容,而龍子則追逐鳳子逝去舞影,以追討一顆失落的心;劇中歌聲與舞影在此交會、分歧,象徵阿青與龍子各有不同的生命追尋。從歌與舞形成的經緯線上,編織出「黑暗王國」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圖案,隨劇情推展向人性上的救贖。

有趣的是,在這齣包括嚴酷父權陰影在內的男性戲劇中,巧妙的讓以愛心庇護眾孽子的楊教頭「轉性」,由原作中的純男性轉成了由唐美雲飾演的男人婆。女性,或可說是母性的介入,特別凸顯出《孽子》故事隱藏另一重人性問題。說起來,這一群被家庭社會所摒棄,「在最深最深的黑夜裡,獨自徬徨街頭,無所依歸的孩子們」逕直生活在男性世界,甚至不計代價要尋回父親認同或原諒,其實是頗荒謬的。這群「如同一群夢遊症患者,一個踏著一個的影子,繞著蓮花池無止無休地輪迴下去……」

孽子們可想到:他們腳踏的新公園、博物館周遭,便是粉身碎骨的母親大地--這「黑暗王國」的場所正是清末台北城中心,1888年落成移民保護神媽祖、大天后宮的地點。1906年日本為摧毀漢民族記憶,強行拆除大天后宮,建立歐風的台灣總督博物館。如今母親/媽祖在哪裡?毀滅後天后宮殘餘不化的石質柱礎、或方或圓或蓮瓣形,散置公園林蔭各處。這是母親骸骨,至今猶默默護衛飄泊世間的子民。

人類文明造就的男權社會代表了階級、權力、掠奪和戰鬥,如果得不到母性慈悲呵護,孽子們哪有家可歸?所幸,性別也不是那麼純粹劃分的。誰說男性鋼鐵般的意志不能化為女性的繞指柔?細心的觀眾大可以注意《孽子》中每個角色不斷在「男性/女性•頑強/溫柔、瞋恨/原諒、反抗/承受」的矛盾中找到適當比重,用以調穩人生腳步,以通達救贖。

戲中第九場,因喪子之痛而對眾孽子所遭困厄頻頻施以援手的傅老爺子(丁強飾),應楊教頭之求,要為新成立的Gay Bar想一個好名字。傅老爺子眼睛半閉,沉吟道:「從前在南京,我住大悲巷,巷口有家小酒館店,我記得叫『安樂鄉』……」

「大悲巷」、「安樂鄉」。這份情懷令我想到唐代詩人杜甫〈茅屋受秋風所破歌〉中「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句子。我想:一向喜愛杜甫的白先勇寫《孽子》行筆至此,也有無懼天地變色、秋風怒號的慈心大願。「何時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與先勇相交數十年。記得早年一回與先勇飲酒聊天,我戲談:「先勇啊,你此生最想做成的事是什麼?」

先勇想也不想就答道:「開孤兒院。」

想想他寫那許多畸零人角色,其實也就跟開孤兒院差不多了罷。我又問:「你怎能忍受那麼多古裡古怪的人。」

「我不怕,」先勇笑說:「我的心是個馬蜂窩。」

這就是我對《孽子》全部的認識了。


一口咬下春天
韓良憶/聯合報

立春這二十四節氣之首,雖不代表春日已至,卻意味著寒冬已到盡頭……

歲暮天寒,行人個個瑟縮著身子,一開口說話便哈氣成煙,眉宇間卻帶著似有若無的期盼神情,天地間也隱約有陣陣暖流在迴盪,街頭漾著一片喜氣。快過年了,立春將至,怎麼可以不喜洋洋?如何能不期待?

在台灣,農曆新年等於「春節」,從大年除夕到初五都是假日。以前我並不了解農曆年明明仍是冬季,為何叫作春節,這些年開始留心傳統二十四節氣後才發覺,原來立春之日不是落在2月4日就是5日,就在「過年」前後,人們遂將這陽曆的節氣和農曆的節慶合併在一起了。

這下子也想起來,祖籍江蘇的父親還在世時,過年前一定召集全家人一起包春捲,餡料多半是韭黃、蝦仁、肉絲,另外還有蔥花和薑絲。大夥兒圍在圓桌旁,一邊包春捲,一邊聊天,和樂融融。從除夕到大年初三,我們家的晚飯桌上肯定少不了一盤炸春捲,老人家說,通體金黃的炸春捲像金條,過年討個吉利,來年不愁吃穿,再說這春節嘛,就得「咬春」。一家人遂各自夾了一條炸得香酥的春捲,擱在自己的小盤子上,淋一點五印醋去膩,整條送至嘴邊,喀茲一聲,還真有把春天一口咬下的痛快。

兒時,我以為咬春是父親開玩笑的講法,長大以後,過年去朋友家湊熱鬧,倘若碰上用餐時間,往往就厚臉皮地蹭頓飯吃。要是對方的祖籍在華北,桌上常有一大盤烙薄餅,另備一大盆將粉絲、肉絲和韭黃、菠菜、蔥段、木耳等蔬菜炒在一起的「合菜」,吃時由各人自個兒把合菜包進餅皮裡,卷起來吃,那餡料菜多肉少,吃來十分爽口。原來朋友家也咬春,只是咬的是「春餅」,不是咱家的春捲。

春捲也好,春餅也好,真要追究起來,立春日咬春這習俗已有兩千多年了,早在春秋戰國時代便已有用「五辛盤」來祭祀春神的禮俗,五辛指的正是五種辛香的蔬菜。唐宋時代,稱五辛盤為「春盤」,唐代大詩人杜甫有詩云:「春日春盤細生菜,忽憶兩京梅發時」,道出了唐代人在立春日吃春餅和生菜的習俗。

若以養生觀點來看,此一食俗還真有幾分道理。按中醫說法,立春之後,陽氣漸旺,人體需舒展一下,適合吃點有發散、行氣、行血功能的辛味食物,好比蔥、蒜、韭等。而西醫也說,春寒料峭,容易傷風感冒,多吃含維他命C的蔬菜,有助預防感染呼吸道疾病。你瞧,不論是東方還是西方醫學,都同意立春日咬春有益健康。

立春這二十四節氣之首,雖不代表春日已至,卻意味著寒冬已到盡頭。自然界的植物開始萌芽,冬眠的動物逐漸甦醒,大地即將恢復生機,正是所謂的一元複始、萬象更新,怎不讓人滿心歡喜?立春那天,何不動手包春捲,或備上春餅,餡料裡別忘了多添點辛香蔬菜,大家一起來咬春,靜心期待美好的春日重回人間。


  人文薈萃

時機
達瑞/聯合報
坐在復興南路與仁愛路交岔口附近的人行道座椅上,車流稀罕,兩個會議之間,午後像是額外空出的場景,輕輕地、靜靜地,彷彿要聽見整座城市將就此離去的祕密。陽光正好、空氣裡恰是那種乾燥得剛剛好一如新洗衣物晾乾之瞬刻的柔軟情緒,啊(用小津安二郎電影裡那帶著對人世情意綿長之口吻)……春天該是來了吧,這時的陽光總讓人感到對世事萬物的希望與冀求。甚久未曾日曬的自己(總是往返於晨與夜之地鐵的生活),此刻獨坐路旁,額際汗珠微微,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歡快……

手邊是一份校對中的養生健康書稿,關於病原、病徵、診治、用藥以及各式謬誤,或許初次聽聞、或許始終無法弄懂語義,卻在那段落字句多數時候如一星系流轉的深邃曠渺之宇宙頁面裡,虛空浮現的一道充滿隱喻而催促自己動身前往的描金光澤。

咳嗽症狀持續了第六個月,斷斷續續,約莫上一夏季開始,突然發現某些時刻會有無以克制的嗽喘,遲至今,回頭檢視,究竟自己距離健康、完好已有多遠?陽光下的自己,公開透明,隱約能聽見細胞之流竄、鼓譟(受傷的、衰敗的、頹危的),倏地想起曾聽見的加護病房裡呼吸輔助幫浦的聲音,過世多年的親戚,始終記憶清晰,全然攤展於眼前的病與死……肺癌末期(很多事情在知道的瞬刻其實已面臨了最後的敗毀),與我的咳嗽不止。換言之,往後是心智持續成熟的時日,亦為一步步邁向死亡的日子。那麼、抵達之日,我將擁有什麼樣的自己?或說,抵達之前,我將選擇什麼樣的自己?

或許這是一個時機。陽光下,呼吸系統恢復了生機,距離真正的美好似乎又近一步,腦中浮現曾所在意的人、負疚的人……那些來來往往的身影,是否該重新描繪、撿拾或歸還拖欠已久的一句話;而所有的愛恨,是否在幾分鐘裡獲得釐清?彷彿目睹了過往的字句,在街與巷之間、遊樂場與花園之間、在理想與生活之間,綻放點點光閃。

記得那日在胸腔內科診療室,老醫師問診:有沒有遺傳病史、有沒有開過刀、咳嗽多久了有沒有痰、X光看起來還好啊、開兩周的藥先試試、有沒有用藥過敏刺激性飲食要避免……那幾分鐘,望著胸腔X光片漸出神,那就是標準的疲憊身軀吧,心跳過快、肩頸沉重(如鏽蝕的鈍器般無法感到舒暢)、脾性焦躁……那瞬間,一張X光片裡,我看見一幅浩瀚恢弘之自體宇宙剖圖,其間的運轉、調度、作用皆來自自身的看待與體悟。最近開始持續睡前運動的仰臥起坐(么勾么拐梯退伍後極其罕見),我沉迷於那些不斷重複的動作:膝部屈曲、雙手交叉腦後、腹肌撐起……如一個人的孤獨結界,像是聽見了筋骨肌肉關節各部位如機械機制相互牽引般連續動作的微細聲響(筋脈接連筋脈、肌肉拉扯肌肉……)於體內放大,甚而進入痛並快樂著的神妙境地。

而我相信這是一個時機。輕輕地、靜靜地,午後春陽的覆蓋區沿時間推衍得更深了,彷彿我隨時得以動身前往,無論城市的遠方或者近處,終有等候著自己的一切。


慢慢讀,詩/故宮二帖
方群/聯合報
毛公鼎

沉睡於雕刻的胎記
隱匿這一身的斑駁肌理
滿城風雨的興衰起落,凝結……

清明上河圖

捲藏的都城就這樣一路向西鋪展過去
季節的零頭總是微雨
夜夜笙歌的夢鄉與現實迴盪交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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