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起初一片渾沌起初一片渾沌。以太。能。
起初是光。
起初是意念。意念的孢子自體繁殖。
起初只是些泡沫。起初有光。
起初是微風。風一遍遍撫過我們波浪的身體。
我們醒來。起初是風。
02. 起初,是鎏金
起初,是鎏金的薄光。一個光環。
光環裡,風為我們摘果子,雨為我們淨身。
我們漫遊嬉戲沒有悲傷,倦了就躺下,睡去。
化入薄光。
03. 那是一個九月
那是一個九月早晨,我在森林裡採野蕈。
你向我走來,你的額頭長著樹枝。我避開,你逼近。
錯亂中我竄進蘆葦叢,你伸手撲前,但抓到的不是我,是一把長短不齊的蘆葦。
我變成了蘆葦。
你對著我嘆氣,嘆息聲穿過我空洞的身體,聽起來竟像音樂。
04. 當然你不該擅自
當然你不該擅自闖進我的山林,獵殺我的麋鹿和環頸雉。
你不該偷窺我。我該一箭射穿你。
在湖中央,我揮舞雙臂撩起一層水霧,遮住赤裸的胸口。我以水柱驅趕你,你不走。我說你就看吧,你……
你後退三步,蹲下,看著自己的軀幹鼓脹成桶狀,冒出褐灰鬃毛,頭顱放大三倍,寬扁的嘴邊抽出短獠牙,黑鈕釦眼睛的兩側有疣,像掛著兩顆醋栗子。
你一定感覺到自己的變化,一路狂奔消失在不遠處。
05. 你飛進我屋子
你飛進我屋子。外面滂沱大雨,你的翅膀全濕透了,一團亂,似乎重得舉不起來。我伸手握住你,像握住一顆冷冷心臟。
替你擦乾羽毛,梳理整齊,我用裙兜裹住你,恢復了你的體溫。
你不飛走,黑豆子眼睛緊緊盯著我,占據了我。
雨停了。我又中了你的計。
06. 這是一場越野賽
這是一場越野賽。
在路邊預先安排的蘋果樹上,你讓三顆蘋果高高低低垂掛著。
陽光下鮮豔的果子晃動晃動了我的心,我停下來摘果子,小心捧著,繼續跑。
果子愈長愈大,愈沉……
我看著你遠遠越我而去。
07. 當月亮第四次
當月亮第四次長出犄角,烏雲忽然往下墜,一片片覆蓋溪流、裸麥田和屋子。空氣愈來愈重。
先是地鼠、貓、狗和老鷹臥倒路邊;然後是雞鴨牛羊成群哀叫著,皮膚不見一根毛髮;鹿與馬在樹下,像枯樹枝,不動;野豬土狼鬼魂般在屍塊間游移。
然後是我。我們。黑暗中你的身體是我唯一的世界。
08. 熱旋風
熱旋風,七日七夜暴雨,隨之的大洪水以及漫無止境的漂流。
水退了,白鴿與烏鴉引我們來到橄欖樹的山頭。眼前的世界沒有草木蟲鳥,只有石塊,大大小小的石塊石塊石塊。
堅硬,脆弱,深刻的被丟棄的失落感。荒野裡我們走走停停,蹲下,撿幾顆石塊,往身後丟,那些石塊是我們的腳印。
腳印和我們的影子結合,萌了芽,長出一些孩子。
09. 有時候
有時候你上半身是貓頭鷹、獅子、海豚、刺蝟,下半身是人。
有時候你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牛、馬、野豬、錦蟒。
你還在轉變中。
這是你始終讓我著迷的原因。
10. 那天
那天四周水霧氤氳,濃綠的樹叢應該是隱密的,但她遠遠找到我們。你立即把我變成一隻牛,說在河床邊發現了我。
她看著我,撫摸我新月般光潔的雙角。多漂亮的小母獸啊,她說,送給我!
把我帶回你們家,她讓一隻獒犬日夜守護我,那獒犬頭上有一百隻眼睛,輪流睜著。我想她什麼都知道了。
我必須接受自己是一頭牛的現實。一隻毛色純白的牛。我該如何習慣自己低沉的喉音?
11. 你用你的審美
你用你的審美與手藝,打造出我,給了我精緻的五官,豐勻的四肢,以衣飾包裹我的身體。我們平靜生活,我開始說話。
這屋裡的一切都是你的嗎?我是誰?這一切是真是假?
妳問得太多了你說。你的問題會引發所有的問題妳知道嗎?
12. 你的皮膚長滿鐵鏽
你的皮膚長滿鐵鏽,鱗片層疊像防彈玻璃,火熱的呼吸能把草地瞬間變成沙漠。
你闖進我的莊園,把我的牲畜全吞吃了。趁你飽足思睡,我一劍插入你柔軟的頸子,你的身體扭動,聳直,坍塌,大地隆起蜿蜒的山巒。
我鏟下你大理石般的銳齒,埋在我莊園邊界。那一顆顆排列整齊的牙,竟在一夜間芒草般冒出土,拔高,粗壯的莖葉現出人形,頭戴銅盔,胸肩裹著護甲,手握多刺的錐子佇立莊園四周。
他們,是你嗎?
13. 左手腕繫好
左手腕繫好蜘蛛贈予我的一根絲線,右手牽著你,我們進入迷宮,殺了你心裡那半人半牛的怪獸。
你順利離開迷宮,我卻再也走不出去。
14. 我們相愛
我們相愛。我們做愛。我懷孕了。
你不要孩子。我不聽你的。你一揮手把我變成一隻瓢蟲,一口吞下去。
你曾經告訴我,你是某種兩棲類生物,會易容術,皮膚表層有大量乙醚,為活命可以把尾巴割掉。那時我沒聽懂。
我在你肚子裡替孩子穿戴好鋼盔鐵甲,掀開你的頭蓋,用力把孩子推出去。
是一個美麗的女兒。
15. 起初,諸神在天
起初,諸神在天,我們擁有大地。
然後爭執開始了,大地震盪,我們開始離散。
開始飢餓,開始想占有。開始相互背叛相互吞噬彷彿諸神。
鎏金的光環開始生鏽。
16. 蛇綠岩的山
蛇綠岩的山。諸神雕刻出的山。
遙望兩座山頭間神祇們的征戰奪位,我們這些女人——這些母親、姊妹、妻女——我們都沒有參與。
我們在家,等。等好消息或壞消息。
其實都是壞消息。
17. 那些夢那些神話
那些夢,那些神話——天鵝,老鷹,牛……
夏娃因為蘋果,或蛇;瑪莉亞因為一名天使出現在夜半。
赭紅古甕上那些花草藤蔓山精水靈,那些神與人的追逐,勝利者的祭典,敗亡者的哀哭。那些弓箭與七弦琴的圖騰。
那些褪色的,易碎的。啊我如何告訴你我從不相信從不記得任何誓言。
你的愛只是一種表演。
18. 你又來找我
你又來找我,要我跟你回去。
我說我跟你回去,但到家之前你不許回頭。
我要的是信任。
七天七夜,我在後你在前,經過城鎮田野,許多流浪狗許多人,你不停問還跟著我嗎妳還跟著嗎?
天濛濛亮,微雨,經過一棟大樓,玻璃帷幕裡你並看不見我,猛然回頭……
我知道我回不去了。
19. 應該不是我
應該不是我。不全然是我。是你,讓一切歸零。
是你。你有一張像雄獅又像犛牛的臉,不感光;你龐大的身體流線如蟒蛇,難以定位。沒有誰敢看你,沒有誰真正看見你;看見你的,眼睛都成了玻璃珠。彷彿無心,你借我的手行使你的意志——結束,或遺忘,一切。
你仍然是我無法掌握的。
20. 蜂蜜,乳汁與羔羊
蜂蜜,乳汁與羔羊的血在赤銅鍋爐裡沸騰,浮起泡沫。
我依序放下曼陀羅花,柏樹根,七顆種子,琥珀,海沙,滿月時積存的白霜,鳴角鴞羽毛,烏鴉的卵巢,狼的心與肺,公鹿的肝臟,水蛇光鮮的皮,以及其他千百種你無須知道的素材。
用乾枯的橄欖枝,我攪拌這一鍋流質。看啊,攪動中,橄欖枝竟生出綠葉;汩汩液體溢出鍋爐,漫延,蔓延成一片罌粟田。
拿去吧。這是我最後能給你的,不死的瓊漿。
21. 戰爭過了
戰爭過了。太陽依舊升起。
牆腳,祭台前,路邊,河裡,一具具身體。我獨自行走,或許說,我的魂四處遊蕩著。
我走到荒郊,面對一株聳立的無花果樹。假若其他一切都毀滅,我說,你熟透的纍纍果實也同樣要墜落、腐爛,一無用處。
或許是螞蟻聽到了我的話,牠們從樹幹走下,排列在我面前,長出四肢,長大,站起來,陪我回去重建家園。
22. 到最後我們
到最後我們全都會變成蘆葦,銀蓮花,或月桂。
我們的眼淚是琥珀,珊瑚,炭。
或者,噢,經過愛,恨,慾望,背叛……我們變成鳥——野雁,禿鷲,雲雀,白鴿,夜鴞。各自離去。
到最後,我們都變成冷泉,或者銀河的碎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