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邀詩稿到邀宴
「喂——羅青嘛,晚上有空,過來一起聚聚!」電話那頭傳來一串清脆響亮的京片子,一聽便是林海音林先生(1918-2001)的聲音,「要是什麼著,太太孩子也一起過來,熱鬧熱鬧,我們包餃子。」
時間是民國六十年代尾七十年代初,正值台灣經濟開始欣欣向榮的階段,我搬離了敦化南路三五一巷口租屋處,住進了隔壁三五五巷碧雲華廈一樓新居,距離林先生的永春大廈寓所,走路只要三、四分鐘,近便非常。只要是林先生請客聚會,那必定是群賢畢至高朋滿座,海內外的學者名家,歡聚一室,春風笑語,時驚四座,所謂「半個文壇」,於是乎在。我有緣經常穿梭其間,當然是受益匪淺,盡享與時彥才俊聚談之樂。
當年經常在夏府出入的文人墨客很多,遂使府中客廳,有「台北半個文壇在夏府」之譽。況且主人熱誠好客,在大廈頂樓,另備有客房一套,設施一應俱全,以供海內外作家學者行旅台北時小住,每到寒暑假時,盛況更是空前。出入夏府機會不算最多的我,所遇到的各方豪傑,就已經車載斗量,不可勝數。
我常碰到的學者有夏志清、齊邦媛、林文月等,小說家有王藍、季季、紀綱、潘人木,戲劇家有胡耀恆,散文家有夏元瑜、羅蘭、琦君,詩人有余光中、瘂弦、楊牧與楚戈,翻譯家有蔡思果、殷張蘭熙、黃宣範、彭歌,出版家兼散文家有大地出版社的姚宜瑛、爾雅出版社的隱地……還有梳著西裝頭的名攝影家王信,總是在一旁微笑著拍攝記錄。而談鋒甚健的何凡先生夏承楹(1910-2002),則不時從書房的「玻璃墊上」溜了下來,打個招呼,急忙聊上幾句,胡亂塞了幾個餃子,又鑽了回去,去趕他的專欄稿去了。
有一個時期,在香港執教的余光中先生常說,每次返台,受邀聚會,便有一種感覺:「好像到了夏府,才像回到台灣,向文壇報了到。」
我與林先生結緣於大學時代,那時我受到瘂弦先生的鼓勵,剛開始在《幼獅文藝》投稿不久,就受到她的注意,親筆來函,說是要以最大方的版面,在她主編的《純文學》月刊(1967-1972)上,刊登我的作品,真真讓我這個大學生,受寵若驚。於是,我立刻從手邊大堆詩稿中,挑了一首五十行以上較長的,不容易為報紙副刊所接受的詩,寄了過去。
過了兩個月,雜誌寄來了,寄到我基隆家中,剛剛才自輔大英語系畢業一周的我,急忙拆封翻看,是1969年7月號6卷1期(總號31期),果然,在目錄上,我的詩〈給草〉與余光中先生的〈《敲打樂》後記〉排在一起,而那一期,就只發表了這麼一首詩,排版寬鬆大方,這實在是一個主編,能夠給予年輕作者的最大鼓勵。我懷中就是搋著這種初入文壇的興奮,到雲林虎尾入伍服役的,一年之內,寫了四、五十首詩,正可謂「詩想」爆發期。
真沒想到,退伍出國後,我家由基隆遷至敦化南路與忠孝東路之間,剛好與新遷過來的夏府成了不知情的鄰居。當時,台北教育藝文界人士,多半聚居住在城南台大、師大附近。七○年代初,台灣經濟因過去十年加工出口區的興旺而飛躍發展,城北一帶新區,道路寬整,林蔭悅目,市容亮麗,設施完善,大樓連雲而起,名店沿街而開,奪走西門舊城丰采,成為市民居住新寵。
對這個現象,余光中就曾為文抱怨過:「台北是愈長愈高了,長得好快,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在城的東北,在松山機場那一帶喊他。未來在召喚,好多城南人經不起那誘惑,像何凡、林海音那一家,便遷去了城北,一窩蜂一窩鳥似的,住在高高的大公寓裡,和下面的世界來往,完全靠按鈕。」其實,余先生的說法也不盡然。林海音住的永春大廈,距離忠孝東路大街不足二十公尺,入夜當然十分熱鬧。再往下走過兩三條巷子,到我住的地方,那裡還是十分幽靜的。
林先生主編《聯合報.副刊》十年(1953-1963),眼光獨到,判斷精準,提拔本省外省人才,鼓勵學院內外後進,推廣創作,不遺餘力。她為人巾幗不讓鬚眉,個性豪爽而有俠氣、有丈夫氣,待人坦蕩光明,做事果斷有效,文壇人脈相當深廣,在台北編輯群中,難有出其右者。後來因為刊登諷刺當朝的新詩,引起風波,她果斷辭職。離開聯副,她並不氣餒,一本愛護作家的初衷,繼續創辦《純文學》月刊(1967-1972)及出版社(1968-1995),更進一步,聚集了海內外的作家學者,發表出書,為純文學,博得「中國第一個文學專業出版社」的美名。
1979年,林先生率台北作家代表團,訪問東南亞諸國,我有幸隨行,得以親身體會林先生對晚輩照顧的大家長風範。大家在一起,除了正式拜會外,還有許多餘興活動,例如好奇的聚成一團,皺起雙眉大啖榴槤,或騎上大象四處招搖之類的,沒大沒小,十分愉快。
從這次旅行中,我發現林先生有興趣蒐集與大象有關的飾品及藝術品,家中玻璃櫃中更是擺滿了各色大象小象。我對林先生說,明朝人喜歡繪畫或雕造〈洗象圖〉,有「萬象更新」、「太平有象」的寓意。「羅青,你說得不錯。我們民國38年來台,匆匆已經過了三十年,這一段難得的太平日子,應該好好珍惜。這一點,我們逃過難的人,感受最深。」言語之間,好像完全把編《聯副》時所遭的劫難,拋諸腦後了。
如今回想林先生說的這三十年,正是「人才紅利時代」在台灣爆發的全盛期。而夏府的客廳,在她的主持下,好像一個小型的文化人才「核能反應堆」,當時所發揮出來的文學能量的熱與藝術電力的光,一直持續到現在,令人緬懷不已。
2 從出點子到出書
1981年初,我在夏府客廳,初識大地出版社長姚宜瑛女士(1927-2014),她知道我入選國中國文課本的〈水稻之歌〉一詩尚未結集出版後,便力邀我在「大地」出版詩集。「集名就訂為《水稻之歌》好了!」她爽快的建議。
那時我已出版了三本詩集,分別為《吃西瓜的方法》(幼獅版)、《神州豪俠傳》(武陵版)、《捉賊記》(洪範版),每本詩集的名字都「名不驚人死不休」,第一本常被歸入食譜類,在書店的書架上,與傅培梅成了鄰居;第二本進了武俠小說出租店,左邊是金庸,右邊是古龍;第三本不用說,當然是上架成了偵探小說,與牛哥李費蒙混在一起。本來第四本詩集也想用一個別致的書名如《早起大呵欠時所見》、《讀不下書的時候》、《蒼蠅族》、《假如我沒有變成一棵松樹》……之類的。不過,既然初次相識的書市專家「姚大姊」慨然邀約出書,又已開了建議書名的金口,我不好拒絕,只好順水推舟,從善如流了。
老實說,我之所以如此痛快答應,還是因為自己心裡,也打著一個小算盤。我想〈水稻之歌〉,既然已收入國中課本,算是免費宣傳廣告已出,應該是詩集暢銷的保證,既然如此,取一個正常而普通的書名,又有何妨?不料,詩集出來,銷路居然平平,一印三千本的書,只印了兩三印,便難以為繼了,還不如前面幾本詩集銷量的一半,弄得我納悶不已。
後來有一天,我搭公車自師大返家,乘客擁擠,我被擠到兩個嘰嘰喳喳的國中女生前。其中一個說:「喂,明天考國文,重點在哪?」另一個答道:「這三課,最重要,其他可以不看!」「那這一課呢?」「喔,這課簡單,根本不會考,就算考,也就考這兩題,一是〈水稻之歌〉作者為誰?答羅青、羅青哲都對,二是這是什麼詩,答新詩、現代詩都對,簡單啦!不必準備。」我這才恍然大悟,作品一旦選入教課書,成了考試題目,便成了教人皺眉的愁眉貨,絕非作者之福。
我與姚女士這邊有關出書細節以及封面設計的討論,剛剛告一段落,林海音與琦君那邊,立刻緊急召我過去。「琦君要出一本關於宋詞賞析的書,我們討論了半天,找不到恰當的書名,羅青,你是出名的點子王,說是最會取書名。」
「這容易,既然是講宋詞賞析的,我看……就叫《詞人之舟》好了,可以渡一渡一般讀者,看完此書,便可捨舟登岸,鑽進詞家的閬苑琳瑯、琅嬛福地。」我胸有成竹的脫口而出,還不忘加了一句:「若蒙採用,我免費奉送封面設計,因為我有一張小畫,正好適合做此書的封面。」回答一氣呵成,有如事先知情,早有宿構。琦君聞言,連聲稱奇,並打趣說:「早知道你有這買一送一的快捷本領,前面的幾本書,也該找你,免得每次出書,都為取書名找封面而煩惱半天。看樣子,你可以當純文學的出版顧問了。」
我之所以能立即想到這個看似現成的書名,是因為我自己正在寫一本介紹分析英美詩歌的書,名叫《詩人之橋》,準備做我在師範大學英語系開的「英美詩歌選讀」課的參考書。當年,余光中先生受聘入香港中文大學任教,把我從輔仁大學延攬到師大,接替他的課程,以便遙接梁實秋先生的傳統。我不敢大意,不寫出一本書來,不足以報先生之雅意。從《詩人之橋》到《詞人之舟》,不過一聲一字之轉,聽到有人緊急問計,當然就順口溜的,毫不費力的溜了出來。
不久,《詞人之舟》(1981)出來了,封面既古典又現代的圖式,獲得許多好評。林先生一高興,便打電話約我,要請吃飯,謝我免費書名設計之功。「餐廳就在你們巷口的『羅曼蒂』,我們吃法國大餐,還找了楚戈、鄧禹平與席慕蓉,你們是老朋友了吧?」當時的羅曼蒂法國餐廳,是台北最貴的高級餐廳之一,門口經常有外交部的黑頭禮賓車排成一列。我雖然就住在旁邊,但還沒有大膽一試的機會。
吃法國餐,當然少不了蝸牛、鴨肉與紅酒,賓主盡歡之後,林先生說明請客的用意。「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她套了一句當時最流行的用語;「我請四位來,是看中你們都是詩畫兼通的能手,能不能繳出一本詩畫集來,給我們純文學出版,可以加一些彩插頁,印得精美些。」那天,楚戈與我都酒足飯飽,十分享受,又聽說要給我們出詩畫集,高興得連飽嗝都不小心打了出來。
過了兩年(1984),鄧禹平的《我存在,因為歌,因為愛》(楚戈、席慕蓉圖)、楚戈的《散步的山巒》與我的《不明飛行物來了》先後出版,採大三十二開本,封皮用銅版紙彩色精印,別致又大方。我的書,封面顏色是沉穩的香蕉金黃,印上黑粗體的書名,分外醒目,再配上我畫中貼灑的金箔,閃閃生輝於夜暗之中,透露出一股神祕莫測的力量,是我出版過的詩集及詩畫集中,封面最為典雅亮麗又幽深玄妙的,成了我最成功的封面設計之一。
不過,當時台灣詩集的銷量,已有下滑的趨勢,不復民國六十年代中後期的盛況。如此精美的書,也只印了二、三印,就難以為繼了。相較於純文學其他的暢銷書,如彭歌譯的《改變歷史的書》、子敏散文集《小太陽》、王藍長篇小說《藍與黑》、紀剛的《滾滾遼河》等歷久不衰的長銷王牌,我詩集的印數,只是他們的零頭而已,實在是太小兒科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