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辦單位:台積電文教基金會、聯合報副刊、文華高中
時間:2018年5月4日
主講人:駱以軍 主持人:宇文正
「汪洋大海裡有艘俄籍貨輪,在滂沱雨勢中打撈起一名男子。無人知其身分,包括他本身。男子上岸後,不斷地遭到狙殺,然而無論敵方身手多矯健,總能順利擊退。其後,他與一名女子相遇,在酒吧裡。男子同她說:我能夠告訴妳,在吧台喝酒的女子,是名左撇子,而且是蕾絲邊;坐在她對面的壯碩男子,體重有兩百公斤以上,且能在一秒內格殺一名壯漢;我也能告訴妳,如果有人進來追殺我們,脫逃的路線該如何行走;我還能告訴妳,酒吧外頭停駐的十台車輛的車牌號碼,而且藏匿槍枝最適恰的地點,是第三台車副駕座下,那裡鐵定有把槍。然而,為什麼我知道這些事情,卻不曉得自己是誰?」
駱以軍講述了電影《神鬼認證》開頭十五分鐘的畫面,以此為引,且預告將以三則故事作為隱喻,說明什麼是充滿故事的空間。他認為現代人時常進入到一個空間裡,在尚未弄清自己是誰、身處主或旁觀的姿態,如同魚游於水,已經將空間裡所有故事的可能,包裹在內。只是,其後須得依靠小說寫作的方式,去描述掌握自身所處的世界。每格空間皆是一組組繁花無盡的故事。他勉勵青年學子,趁著年少時期,心眼開闊,多去關注世界。
上觀景台的另一種方式
二十多年前,駱以軍與妻子相偕至中國度蜜月。路程大致先抵南京,探望同父異母的哥哥;轉火車至江西山城見老友;再搭機到上海、北京,最終飛抵香港過聖誕。
貝聿銘替中國銀行設計總部,以玻璃帷幕構築而成,像把匕首插在維多利亞港,名為中銀大廈。創辦人徐展堂先生是知名的古物收藏家,尤以瓷器最為出名,且有幾件珍貴的汝窯作品,展在大廈裡的博物館。駱以軍的妻子是典型的中文系美人,相當孺慕中國古典文化,特愛瓷器。因此相當期待拜訪此地。然而到訪才知,博物館早已搬遷。幸好,大廈於高端上有座觀景台,仍不虛此行,卻僅有兩座電梯供遊客搭乘。由於不想排隊等候,他帶著新婚妻子隨上班族乘商用電梯,至九十六樓後,改走逃生梯登九十七樓,卻來到一層工地。縱使環境堪憂,卻仍舊可以隔著玻璃窗眺覽,底下的海港如童話般,一艘艘潔白的船,參差散落在水面上。
準備下樓時,才發現安全門已然鎖死,只好層層遞跌,逐樓敲門呼救。大概走到八十九樓時,他倆大抵有數,得一路走回平地。兩人如落葉,在斗直如脊的大廈裡,旋落下降。將近三十幾樓時,駱以軍老毛病又犯,鬧肚疼,因此兩三階併一步,沿途蹦跳下樓。終於歸抵一樓。推開門,光迎面射來,隨即一陣軍靴跺地聲,一群香港武警將他團團圍住。一名矮小精悍、身著白衫的中年男子,從人圍外竄入,劈頭操著廣東話對著他罵。幸好,駱妻隨後也從逃生門步出,腳成麻花,用英文溝通,才曉得,當他們自九十六樓推門伊始,即觸動了防盜警報。一大群武警隨即衝上樓準備攔截,卻不斷地與他倆錯身。
最終,他在維多利亞港附近,尋到一間公廁解手,一瀉千里。這故事很充滿喜感吧,駱以軍笑著說。
父親只是不斷地在各地流浪
約略在七、八年前,駱以軍受邀至廣州一間書店的開幕演講。翌日,搭車至廣州白雲機場準備返台。在機場購買飲料解渴時,身後傳來老年人沉厚的嗓音:這位先生,我沒看過有人的相貌同您這般的好。駱以軍回想當時,一瞬念即認定是詐騙。轉過身,赫然發現,是一位長得與逝世十餘年的父親相似的老和尚。彼時,他疑惑,父親為何在此?和尚餽與他一片地藏菩薩的佛牌,不要錢的。在駱以軍執意下,老和尚最終收了一張新台幣,笑臉盈盈離去。
後來他想起,往昔在香港某大學駐校時,有名助理是女孩。駐港期間,時常同他們夫妻到海邊喝酒吃食談天。其後,女孩的先生因為憂鬱症自縊,她怎樣也走不出來,非常苦痛。駱以軍寫了一首獻詩,在喪禮上念誦。詩歌內容大致是:親愛的,我不曾離去,只是不斷地在世界各地輪轉流離,因此身旁有時會站著肩膀鼓起,有著翅膀的天使。我只是忘了自己在哪個港口上岸,又在哪個機場離去。
他回想起往日,在殯儀館摸著父親骨骸的經驗。他始終認為,父親只是不斷地在各地流浪,漸漸地,在旅途中,忘了自己是誰。一日,依著多元宇宙,在廣州的機場外,化身為詐騙和尚,再度相遇。老和尚不曉得駱以軍是他在上一個形態的兒子,只是覺得熟稔,因而跑來對他說著:這位先生,我沒看過有人的相貌同您這般的好。
在機場外,抽菸的時候,遇到一個瘦巴巴男子操著閩南語問他,有沒有認識想買金佛雕塑的老闆?婉拒對話,回到機場時,他揣想,這人不曉得在哪裡見過。由於數十年來的訓練,駱以軍表示,他已經相當習慣進入到一個空間後,瞬即開啟攝影機模式,將周遭事物精準攝入腦中,不曾遺忘。起飛後,他猛然一驚,想起該男子的來歷。原來是數年前,在城中咖啡屋外頭的吸菸區,一群外省老人裡,唯一的本省男子,臉色蒼白、佝僂著身,瑟縮在角隅。
東北二人轉之夜
前些年,中國作家協會邀請駱以軍和幾位作家到東北旅遊。
一夜,作家協會作東招待晚宴。宴席間,表演節目除了凜然唱紅歌外,還有東北著名的二人轉。據駱以軍所述,是夜,登場的是名巨頭且綁沖天辮的男性侏儒,臉容方正,頗有滄桑歷盡感;與其配搭的是位體態頎長婀娜、一襲清涼白紗的美人。表演過程中,侏儒不斷以各式黃腔調侃女子,台下一片浪笑,猶如嘉年華般。陡然,音樂霎變,氣氛嚴凝。侏儒表示為了答謝大夥的熱情,將獻上拿手絕活。其後,只見他站在板凳上,以鼻吸牛奶,從眼眶流出,落下白眼淚,相當駭人。緊接著,他拾起兩只硬幣,從中打洞穿線吊起水桶,以眼皮含夾硬幣,舉起水桶擺晃。
駱以軍認為,這像極了五四時期魯迅的小說;又舉金庸的武俠小說為例,總是有像段譽、虛竹這般的角色,碰到武功高深的老人將內功灌注於他們身上;到後來的莫言《檀香刑》等。他認為中國人如此鍾情於身體的怪異,在古典崩解之初,急迫想在身體上超英趕美,展現各色怪異絕技,完全違反資本世界的邏輯,充滿怪異與駭人。到底,他認為,在東北觀賞這場展演,某個程度上,既是在看人類如何將尊嚴取消的過程,卻也是在看人不可思議的意志力。
最後駱以軍表示,這三則故事,彼此皆與最初所述的電影場景呼應。空間裡的人,不斷地闖入他人的世界裡。多年前,張愛玲曾經來過台灣,作陪的小說家王禎和問她,是否有機會以台灣當景,寫作小說?張愛玲則說,不會。台灣之於她,如同默片。然而活在現代的我們,空間已非靜默,而是一個訊息量過大的場域。空間轉守為攻,從四面八方朝現代人撲擊,如同麥特戴蒙在《神鬼認證》裡的情狀。身處於中,除了被動地知曉龐大資訊量外,我們還能做什麼?文學能夠幫助我們什麼?
終究還是得問自己,你是誰。駱以軍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