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了兩顆牙,打了麻藥,雖然手術順利,不算疼,可還是折騰了四十來分鐘,出了一身汗,且不說一直張大著嘴,強忍可能受到酷刑的精神威脅。手術之後,渾渾噩噩,回到家,才把一直緊緊咬在嘴裡的紗布,連同腥羶的血水,吐到臉盆中。血水是紫黑色的,紗布已經沒有猩紅的血跡,傷口也不再流血,大概算是手術成功了。按照牙醫的囑咐,吃了兩粒消炎片,坐在沙發上發呆。醫生說,手術之後兩小時可以進食,可是腸胃好像已經嚇傻了,忘記了飢餓的感覺,什麼也不想吃。或許是因為麻藥的藥效未退,也可能是消炎片作祟,只想睡覺。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昏昏沉沉的,好像進入一種半醒的混沌狀態,突然就想起了瑪麗安摩爾,想起她的詩寫得冷峭精準。
好像有一段是這麼寫的:「陽光射向冰山的一角/像手術刀割開了血管/噴灑出宇宙初生的熔岩」。雖然是半睡半醒的迷糊狀態,居然還能思辨,心想,不對不對,這不是瑪麗安摩爾,這樣的詩句沒有玲瓏透徹的感悟,是自己夢中瞎想出來的。於是,又睡著了。
後來又有了模模糊糊的感覺,又想到瑪麗安摩爾的詩,好像是這樣的:「森林徹夜靜默/凝視著倒掛在樹枝上的蝙蝠//花開在屋後的小園/晨曦照亮了摘花的手」。
居然在睡夢之中還有另外一個聲音跳出來,說不對不對,不是瑪麗安摩爾,是你自己在夢中寫詩,瞎編瞎寫。自己在作夢?夢中還會寫詩?不可能吧?我到底是在睡夢中,還是進入了莊周化蝶的狀態,清醒在生命已經超升的境界?
奇怪的是,一直沒有真正醒過來,一直處在半睡眠狀態,好像知道自己在胡思亂想,又似乎能有超脫自我的思辨能力,審視著腦子裡左衝右突的念頭。最怪的是,居然能寫詩,而且還以為是瑪麗安摩爾的詩。我這一覺睡了十個小時有多,有時完全沉睡,有時持續半睡眠狀態,斷斷續續,卻一直替她寫詩。
醒過來還記得有這麼一段:「室內的光明看不到非洲的黑暗/只有鋼筋混凝土的張力/支撐著文明的飛躍//鵬鷹俯瞰世界/在草原廣袤的爽朗之中/既無歡樂,又非哭泣/冷靜沉著如胡佛大壩/等待時間走到盡頭」。
早上醒過來,不禁感到匪夷所思,為什麼想起瑪麗安摩爾呢?她不是我崇拜的詩人,我也不曾特別喜歡她的詩,實在說不上任何詩情的親暱與心靈的共鳴。
我五十年前讀過她的詩,三十多年前買過她的詩歌全集Complete Poems of Marianne Moore,偶爾讀來消遣,僅此而已。遠遠比不上我讀荷馬、莎士比亞、華茲華斯、波特萊爾、葉慈、艾略特、奧登、聶魯達……那麼心嚮往之,那麼專心致意,那麼沉湎其中,更別說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白居易、蘇東坡、辛棄疾、湯顯祖了。這麼多我崇拜的天上文曲星,一個也沒夢到,怎麼偏偏夢到瑪麗安摩爾呢?而且,還清清楚楚夢到,並且記得,在夢中就懷疑自己,是否在代她寫詩?
這就讓我想到,道教的扶鸞寫詩,大概也是這種情況吧?道士畫了符,燒了紙,口中喃喃有詞,突然就降了神,上次是呂洞賓,這次是李青蓮,都能揮灑自如,在沙盤上運筆作詩。但是,我從來沒有參悟過道教的法術啊,怎麼也能施展法力呢,何況還是名不見道教經傳的美國女詩人?
我只能推測,一定是牙醫用藥施展了什麼訣竅,歪打誤撞,讓我掌握了夢中作詩的魔力。我翻開瑪麗安摩爾的詩集,發現她寫過一首〈各類手術刀〉(Those Various Scalpels),有這樣的句子:「是武器還是手術刀?/磨礪燦爛//掌握在洞明世情遠超於機遇的威嚴之中,/是可資實驗的無盡工具。/為什麼要用更精進的工具/超乎轉運的工具/來解剖命運呢?」(are they weapons or scalpels? / Whetted to brilliance//by the hard majesty of that sophistication which is superior to opportunity, /these things are rich instruments with which to experiment. / But why dissect destiny with instruments/more highly specialized than the components of destiny/ itself?)心想,一定是拔牙時候,受到牙醫手術刀的威脅,以致潛意識裡都想起瑪麗安摩爾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