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來,是二十七年前的事了。
那一年,1991,兩岸學者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裡開會,討論繁簡字體,我忝附末座。
座中有位對方的甲骨文學者,名叫胡厚宣,他原是中央研究院的人,參加過民初河南安陽的殷墟挖掘。中央研究院是個了不起的構想,由學者蔡元培一手規畫。當年,吸收過許多有才情肯苦幹的學者。大陸易幟後,陸方也設置了類似的機構,胡厚宣先生仍在其中。
那天,胡厚宣先生上台說話:
「文革過後,我去庫房,把甲骨文片拿出幾片出來。正走著,對面來了一位年輕的研究員,他問我拿的是什麼?我說是甲骨片,他就接過去看。不料,一看之下,他忽然大叫一聲:
「『哎呀,我都不知道,原來甲骨文是這麼美的!』
「他目瞪口呆,完全失了神,就在那一剎那,他手中的那片甲骨掉到地下,跌碎了!」
當然,我猜想,後來──後來大概是用某種方法補起來了吧?畢竟,那是國寶耶!
後來,我仔細想想,學者胡厚宣所形容的那幅畫面,真是令人亦喜亦悲。喜的是經過三千五百年的歲月和沙土的沉埋,又加上文革中種種非人性的,對學者生命和生活的雙重摧殘,這年輕人仍然在一剎那之間給叫醒了,讓「美」給叫醒了!悲的是,那一失神,竟跌碎了一塊國寶。
相較之下,我的朋友沈愷的故事好多了。他因為父親是外交官,從小便足跡踏遍世界,見識當然很廣──但相對的,中文便不夠好。家裡努力給他請老師補習,完全沒用,他根本提不起勁來學。不意,忽然有一天,他發現有一種東西叫「甲骨文」,不禁大為驚豔!我猜是因為甲骨文很適合沒有國學根柢的外行人,一隻雄「鹿」,一個器「皿」,一個門「戶」,都是一目瞭然的介乎虛實之間的圖畫。這一下,本來彷彿是個白癡少年的沈愷,竟忽然靈光一閃開了竅,中國文化之美讓他在愕然駭然陶然之餘不能自拔。
我自己曾因讀詩偶然讀到「藥店中的龍骨」,這些從地層深處挖出來作為藥材的「龍骨」,不知跟當年清末學者王懿榮吃到的中藥店龍骨是否一樣有字刻在上面,我為此寫了一篇文章〈龍,在藥店裡〉,此處且引一小段如下:
宋代的郭茂倩編了一本《樂府詩集》,書中收了南朝的〈讀曲歌〉共八十九首,其中第三十五首便是講「藥店龍」的。可見那時的龍骨已經很普遍入藥了。那首詩十分纏綿,比喻也用得出奇,口吻卻是女子的,她說:
自從別郎後,臥宿頭不舉。
飛龍落藥店,骨出只為汝。
曾經,當你在我身邊的時候,我是多麼意氣風發啊!但你走了,我忽然像一隻死去的龍,淪落藥鋪。死去的龍變成龍骨在出售,而我因為思念你也消瘦嶙峋,眼看著就要一把骨頭都冒出來了,像那隻龍。
另外唐人李商隱也有〈垂柳〉詩(或作唐彥謙作),摹擬女子的幽怨如下:
……
怨目明秋水,愁眉淡遠峰。小闌花盡蝶,靜院醉醒蛩。
舊作琴台鳳,今為藥店龍。寶奩拋擲久,一任景陽鐘。
其中倒數第三句「今為藥店龍」(供人煎熬成藥),也是極感傷的句子。
既然南朝和唐朝的藥鋪裡都賣龍骨,龍骨入藥至少已有一千五百年了,卻直到1899年才發現「有字的龍骨」──這些因緣,說來也真是引人遐思。
沈愷後來的職業是建築師,從未走入中央研究院去做古文字學者,更不曾擁有「特權」去研究「特種資料」。但電腦時代來臨,他可以非常方便彙集整理許多資料。早期甲骨文學者不僅要「有學問」,還得十分「有錢」。想當年,收購甲骨文的價碼是一個字一兩銀子呢!收藏並研究甲骨文是非王懿榮那種貴族莫辦的事啊!王國維比較窮,他的甲骨文研究便只好跟著王懿榮做。而布衣平民沈愷居然編出一部完整的甲骨文字典,真是令人驚喜!回溯起來,甲骨文曾經是沈愷的救贖,讓他重新歸宗於文化的祖譜,但願我們人人都能從甲骨文漠漠無言的大美中找到自己血脈中的超美麗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