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絲前往仙境的兔子洞

●謝哲青：

我在這座「具有灰色動感」的陌生城市，開啟人生的新章。

剛搬到台北時，真的是舉目無親，在人際網路完全孤立的情況下，投履歷、跑面試……在一天的期待與失望後，需要一個地方，能收留我無地自容的落寞與沮喪，重點是能「不花半毛錢」。圖書館與書店，是我唯二的去處。

就談談書店好了，在這裡，人們付出時間，透過文字，換取自己與世界對話的可能。

「我的內心是一支隱形的交響樂隊。我不知道它由哪些樂器組成，不明白內心的喧囂與撞擊怎樣發生，卻如此的震耳欲聾……我聽到的，是一片混沌的嘈雜。」來自葡萄牙的詩人佩索亞，理解我對未來茫然，以及意識深層尚未自覺的惶惑不安。

「我反抗，所以我們存在。」人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我在卡繆《反抗者》中看見你我卑微如何掙扎向上，渴望超越，渴望不凡的動能。

「知識如果不能改變思想，讓它變得完善，那就最好把它拋棄。擁有知識，卻毫無本事，或不知如何使用，還不如什麼都沒有學。」文藝復興時期的蒙田，一語道破自以為多讀幾本書，就自命清高的虛妄，連繳下個月房租都有問題的我，還高談個什麼夢想！

我在二十四小時開放的敦南誠品，度過無數失意又失眠的夜，每個角落，都有我躊躇流連的印記。或許，很多人對於它漸漸「百貨商場化」有些意見，它的確讓許多深夜無處可去的靈魂，提供短暫的慰藉。

在台北如此，在國外生活，旅行的時候，書店，一直是我最鍾愛的城市風景。

在倫敦，一有時間就往Leicester Square附近，專賣藝術類書籍的「國王書店」（Koenig Books）跑。我喜歡國王書店低亮度的冷色調，簡潔的空間規畫，以及開架式的展示陳列。在這裡，有種逛美術館的錯覺，我也是在這裡第一次接觸到被稱為「寂寞藝術家」的愛德華．霍普，沉默大師何莫修（Vilhelm Hammersh□i），激情尖銳的橋派，以及優雅得令人心碎的俄羅斯風景名家列維坦（Isaac Levitan）。拜訪書店的人們，臉上或多或少都帶著某種奇特、滿足的笑容，似乎大家都在此與心儀的藝術家見面。除了市中心的國家藝廊外，國王書店是我最常流連的所在。

巴黎左岸的莎士比亞書店，是另一個我喜愛的書店。有很長一段時間，它被奉為歐陸的「英美文學之心」，對我來說，莎士比亞書店是現代主義的文學麥加。海明威、費茲傑羅、喬伊斯、詩人葛楚．史坦、T.S.艾略特、馬諦斯、畢卡索等，這些被稱為「迷失的一代（lost generation）」作家和藝術家，都在此度過他們人生一段特別的時光。找個角落，信手拿本書，無論是光看書名就有莫名罪惡感的《蘿莉塔》，或是有看沒有懂，有字天書般的《尤里西斯》，在莎士比亞書店翻這些書總給我們些許「至少我也在這裡」的安慰。

不同國家的書店，不一樣的閱讀氛圍，到書店走走，翻翻期刊雜誌，瀏覽店頭架上的推薦書與暢銷榜，我們很快就能知道最近人們喜歡什麼？關心什麼？在意什麼？整體社會氣氛如何？書店裡的蛛絲馬跡，總能透露出些社群網路、新聞媒體沒有說的心事及祕密。

以鄰近的日本為例，基於二戰期間血腥、充滿爭議且不光榮的過往，因而出現「不保持陸海空軍及其他軍事力量，不承認國家交戰權」憲法第九條。究竟要廢止、修改或維持原狀，想知道大家在想什麼嗎？只要走進三省堂、淳久堂或丸善等大型連鎖書店，各方論述清晰可見。朝鮮半島如果統一，會發生什麼事呢？南韓最大的連鎖書店「永豐文庫」，從本土心聲到國際評析應有盡有。

書店，是愛麗絲前往仙境的兔子洞，至於要不要跳下去，就由你來決定了。

文青的天堂

●李清志：

我對書店的喜愛，大概是源自兒時的美好記憶，小時候周末假日，父親總是騎著腳踏車，載著我一起去書店尋寶，我還記得那些悠閒的周末下午，所有的時間幾乎都耗費在書堆當中。當年牯嶺街舊書攤一整條街的舊書店（那些書不知道從何而來？），真的就是資訊缺乏年代的最大寶庫，裡面有進口書、有禁書、有雜誌，也有古玩二手貨，讓人流連其間，直到夕陽西下。每到周末假日，天氣晴朗時，所有舊書攤都會把書籍雜誌堆放在路邊空地，大家就騎著腳踏車去逛舊書街。周末假日在牯嶺街，悠遊自在地騎著鐵馬，隨意停車、翻閱書籍，那個畫面至今仍然教人懷念，根本就是文青的天堂！

在美國念書的時候，大學城安娜堡（Ann Arbor）是座二手書店很多的小城鎮，我經常去逛那些老房子裡的舊書店，房子裡堆得像人一般高的舊書，加上老舊的百年建築，整個舊書店呈現一種時間靜止的狀態；舊書店的主人通常都不理人，只是兀自坐在躺椅上，蹺著腳看他自己的書。我好羨慕這些舊書店主人，總是希望將來自己也可以開個舊書店，蹺著腳讀自己喜歡的書，也不需要去理會顧客！（雖然不知道他們是如何維持生計的？）

日本東京乳牛書店也是一家二手書店，店主人松浦彌太郎選擇不過一般上班族的生活，而去開獨立書店。松浦彌太郎在其著作《最糟也最棒的書店》中，談到現代日本年輕人應該不要放棄「選擇」，選擇去過一個不一樣的人生，他說「如果有人問，不上班又能賺錢過日子的方法是什麼樣的方法，我會告訴他就是絕不放棄。從事自己最擅長的事，其他人會覺得開心，自己也會開心的事。」「雖然無法成為第一名，但是自己唯一會的事，形形色色的事都可以。也許這樣的路會很漫長，也許會很辛苦，很勞累，可能生活拮据，但一定會感受到幸福的瞬間。」

繼松浦彌太郎的「乳牛書店」之後，森岡督行的「一本書店」可說是概念性最為強烈的一家書店，他以「一冊、一室」的概念，一周只專賣一本書，對於他的書店而言，書店不是只為了賣書，而是為了彰顯書的個體之存在。

他在銀座後面街區，找到一棟昭和時期的舊大樓，在一樓一間小小空間，開啟了他的「一本書店」，只賣一本書的書店，這樣的概念太純粹、也太強烈！我總覺得森岡督行根本是觀念藝術家，「一本書店」就好像他的行動藝術作品一般。這位光頭卻又溫文儒雅的書店主人，經常就坐在書店裡，守著他的觀念藝術作品「一本書店」。

我真的很懷疑這樣的書店是否可以賺錢？不過這樣的思維似乎是太俗氣了！這樣的書店是松浦彌太郎、森岡督行心目中的理想書店，既是理想書店，就不該只想要賺錢而已。我心目中也有一間理想中的書店，只是至今我仍然沒有勇氣開店，或許這就是松浦彌太郎令人欽佩的地方吧！

記有文字的紙，就是符咒

●謝哲青：

老師有認真地想過開書店，倒也不意外。雖然，我認為開咖啡廳更適合你。

話說回來，以私人視角來看，個人更偏愛交易二手書的「古書店」。拆除前光華橋地下二階的舊書攤，牯嶺街、永康街的二手書坊，台大師大鄰近巷弄裡的獨立書店，四疊半見方的小空間，封存著不同時代的記憶。有些書店採取類型文學來區隔讀者，推理小說、武俠小說、新舊詩集、藝術攝影應有盡有。不同的書坊，不同的店老闆，存在著迥異個性，有對西方推理文學黃金時期如數家珍的親切大姊，也有對平江不肖生、還珠樓主、白羽、曹若冰瞭若指掌的古怪大叔，沒有特別裝潢，更不用談空間規畫，有時甚至連陳列也沒什麼邏輯道理，書籍的分門別類，似乎只在主人的腦海之中。想找到特別的書，要嘛，就要以阿拉斯加投機客的心態，花點時間，賭些運氣，在茫茫書海中淘金，或者是和店家打好關係，有時候，店主還會拿出些意想不到的珍本逸品。我曾在這裡購得林白出版社所發行的《推理》雜誌創刊號到第一百期，以及金庸在香港明河社出版的武俠全集。

現在回想，那是台灣閱讀市場最後一個明亮的夏天。人與書的個性是書坊的全部，讀書，在舊時代還有些人情味。

如果把眼光放到海外，位於東京都心神田神保町的舊書街，則是地球上數一數二的中古書買賣中心。跨越不同街區的神保町，像是打了腎上腺素，過度亢奮的牯嶺街，新舊書集散的築地市場。

我常去靖國通上以和裝書、浮世繪、古地圖與江戶時代古書為主的「大屋書房」，配合時令，定期有季節感，或主題式的特賣會。歌川廣重的浮世繪貓咪，是近幾年最受歡迎的主題，不過我更愛他筆下「假鬼假怪」的金魚繪，它總能給讀者意料之外的驚喜，江戶時代的美人繪也相當有人氣，許多書友欣賞喜多川歌磨的《寬政三美人》，神眼表情和參加AKB總選舉的迷哥迷弟們幾乎沒有分別。這樣的書店，即使不消費，下町式的江戶情調，總能讓旅人產生短暫的穿越錯覺。

而前方一點的「小宮山書店」，則是以初版書、名作家手稿及簽名書、限量書、精裝書吸引書迷。我在這間昭和風味的書店，就找到三島由紀夫《獸之戲》與《金閣寺》的親簽版，谷崎潤一郎初版的《細雪》，以及有川端康成簽名的《古都》，如果說有遺憾，那就是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二十五周年限量的親簽版，當時沒痛下決心，現在每次到小宮山書店的三樓，都會呆望著玻璃櫃嘆氣。

對於書的執迷不悟，京極夏彥有獨特的看法。

「記有文字的紙，就是符咒。所有的書本都具有法力，封印著變卜遷的過去，」在《書樓弔堂．破曉》中提到：「但本質上，文字和語言，都是虛假，其中沒有現世，沒有虛實可言。所謂書籍，是作者的虛擬實境，現世的骨骸……但如果有人讀，那具骨骸就會復活，藉由解讀作者所寫下的咒語，不存在的現實，就會以鬼魅的形式，出現在讀者的內在。」

文字所承載的，不僅只是資訊而已。書寫是我們對抗時間、對抗遺忘，甚至是對抗死亡的徒勞，尋書至此，離戀物癖也只有一線之隔吧！

追求幸福感的書店

●李清志：

對於哲青這種愛書成癡的人，家裡一定是堆滿書籍，甚至書籍堆到幾乎沒有容身之地？不過對於喜愛書的人而言，如果能夠睡臥書城，應該是最幸福的事了！

位於池袋的Book & Bed就是這樣一家神祕的書店旅館，提供背包客在書店氛圍中安眠。所謂的書店旅館，只是在書櫃後面設計規畫隱藏的床位，天花板牆壁都是書，感覺好像是在哈利波特七部曲的圖書館裡作夢！事實上，就是睡在書櫃後方，以前在圖書館，聞著書香打瞌睡的人，來到這裡應該很好睡吧！書店旅館應該是很多讀書人的夢想吧！坐擁書城、睡臥書堆，一種文青式的天堂異境；讀書讀到睡著，作夢也在讀書，覺得自己是思想非常富足的人！

複合式的商業經營是這幾年的流行商業模式，最容易的行業應該是咖啡店，咖啡店可以與服裝店、選物店、書店、糕餅店，甚至花店、葬儀社來結合，咖啡店與書店的結合也很多，但是書店與旅店的結合並不多見，因此book & bed的出現，也引起了極大的討論與回響。自從Book & bed在東京出現後，類似方式經營的書店也開始出現，書店的經營模式自此又進入了一種新的生態模式。

不過東京的蔦屋書店，卻更令人驚豔不已！這座在東京代官山高級住宅區的書店，奢侈地以一種低密度的森林書店形態呈現，創造出一個堪稱世界上最美的書店空間，由旅日英籍建築師組成的KDa（Klein Dytham Architecture）所設計，建築師就是以「森林中的圖書館」為設計概念，塑造出一個人文與自然平和共處的空間。

蔦屋書店在代官山的丘陵上，以三棟兩層樓的建築組成，二樓部分有天橋連接，採光非常良好，穿梭在書店建築間，猶如在森林中遊走，看著天光從森林書枝葉間灑下。更有意思的是，二樓部分有咖啡座及窗邊的CD試聽系統，許多人都喜歡悠閒地坐在窗邊，享受書香、咖啡香，以及輕鬆的音樂與窗外自然的景色，這樣的書店在寸土寸金的東京市中心區，真的是十分奢華！

如果一座城市出現許多書店與愛書的人，代表著這座城市的文化水平已經達到某種階段，那麼代官山蔦屋書店的出現，則顯示出東京這座城市的文化已經進化到了另一種境界！

代官山的蔦屋書店一炮而紅之後，蔦屋書店相繼在東京地區，開設了湘南T-Site、二子川蔦屋家電等店，以及位於銀座Ginza Six的蔦屋書店，每家店都有其地區特色與營運模式。

正如蔦屋書店的創辦人增田宗昭曾說：「我們不是賣書，是賣生活提案」，蔦屋書店就像是一本雜誌，主題是「令人期待的生活」，裡頭編纂了一百篇讓人想讀的專欄，所以不管是在哪一家蔦屋書店，都還是會讓人覺得津津樂道！

不論如何，我非常贊同增田先生曾說的一句話：「追求效率，不代表人就會幸福。」如果書店只是在想著如何節省開支、增加效率、抬高利潤，將所有精神放在這些事上，結果忘記如何增加人們的幸福感，到頭來也是枉然的。

蔦屋書店不以一般商業世俗手法去追求利潤，反而去追求人們心目中的幸福感，結果開創出另一種形態的書店，更在書市蕭條的電腦時代，創造出令人驚訝的業績，這種創新獨具的思維方式，值得我們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