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臂猿(學名:Hylobatidae):和猩猩同屬於類人猿(Apes), 是親緣關係最接近人類的靈長類動物。目前全世界約有十六種長臂猿。長臂猿體型輕巧,體重六至十餘公斤。無尾,一般身高0.5-0.9米。前肢長,雙臂伸開達1.5米,站立時可垂至地面。長臂猿的腕關節非常特別,能靈巧地抓緊樹枝,雙臂交替像盪鞦韆似地向前運動,一次擺盪可跨越三米。利用樹枝的反彈力,和身體向前擺盪的慣性作用,甚至可跨越八至九米。能在空中隻手抓住飛鳥。
長臂猿喉部音囊發達,善於鳴叫。以雨林裡的漿果、嫩葉、昆蟲、鳥蛋為食。每胎產一仔。一般組成類似家庭式的小群,從兩隻至十隻左右成夥生活。
1.
慶幸總能夠睡到自然醒。半瞇著眼,窗簾隱隱透亮,霧色在室內浮蕩。櫥櫃,桌子貼在淺色牆,像是塗抹的色塊。耳底輾過低沉而悠遠的車聲。
這幾天卻不行!迷糊中一直有奇怪的聲音。有時像颳風下雨,更多時候是一種蚊蚋似的「嗡嗡嚶嚶」。聲音不大,但確定不是昆蟲,因為有樂器般明顯的共鳴。
我才從堆放雜物的書桌抽屜裡,拿出一個砲彈小小的鋁合金的尾翼,高約3英寸,直徑不到半尺,當中一個空心圓筒。是當年在叢林行軍途中偶然撿到,把炸開的那頭銼平了帶回來做紀念品。
擺在桌上,為了在空心圓筒插上它——一支小小的口弦。跟隨部隊的阿沙同志(註:阿沙是指雨林裡的原住民),我們也叫它「浪昆」。其實就只是一種棕櫚葉柄薄薄的外皮,讓阿沙人製成了樂器。一厘米半乘十厘米,厚度僅一二毫米,如果不是世界最小,也是最小的樂器之一。聲音發自那裡,「嗡嗡嚶嚶」「鏦鏦錚錚」 ……
那天在和平村見到林兵。
黃昏,剛下過雨,我從村子小賣部望見一個黝黑的身影,戴帽,走路右腳微跛,持一根高過人頭的修長的桿。我直覺就是故人,站了出去——
「噢!是……」
「是林兵?」
他扶著帽子,深陷眼窩的眸子一亮,咧開厚嘴唇,露出一口白牙:「阿,阿欣!」
「哈哈!還記得。」
「怎麼不記得?我們帶你從五突上隊。」他的華語仍有少少腔調,但流利無礙,「那次你迷山……哈哈哈……」
哦哦,我有點臉熱,伸長手臂去攬他的肩。他反倒不好意思:「我衣服濕了。」
他手握的長桿,我看出是噴筒:「有收穫?」
他從挎肩的布包裡掏出一隻毛色灰褐蓬鬆,卻顯然僵硬的松鼠:「吶,這個。」
頭頂一陣嘩啦,水滴紛紛,我以為又要下雨,抬頭望,卻原來路旁一棵高大的紅毛丹樹,一隻黃絨毛的動物搖晃著枝葉。
「哦!是『陽光』嗎?」我興奮地提高聲量。「陽光」是當年阿沙小隊豢養的那隻吊猴(長臂猿),滿身金黃絨毛,同志們給取了一個燦爛的名字。
「那裡,牠早不在了。」他呶嘴「噓」一聲,一團黃影當空落下,穩穩跨坐在他的右肩頭,一隻毛茸茸的瘦削手掌擱在他的布帽上,圓溜溜的黑眼珠警覺地盯著我,恍如當年的「陽光」一樣。
背後有人喊我。他說:「他們叫你吃飯呢,我回去換衣服再來。」
快三十年了,我回來當年從大山裡出來落腳的村子。三十年,當然不會再是當年的「陽光」。村子已尋不回舊時模樣,幸好健在的老友都還依稀可辨。
林兵是阿沙小隊的,當年正年輕,中等個子,偏瘦。阿沙仔普遍矮小,即便老都肩背挺直,不知怎麼他年紀輕輕卻有點含背。眼下的他更黑更瘦,歲月彷彿只瀝去他身體的水分,鍛打成一塊扁扁的剛硬的生鐵。
2.
和他相識是在突擊隊。
那時我上隊不過個把月,一群十多個新兵由交通員送到大芭邊,和突擊隊接上頭,跋涉多日後,住進中央山脈深處的一個營盤。在搭蓋臨時住舍時,綁紮的藤皮用完了,我自告奮勇要出營外拉幾條。
「行嗎?你知道藤嗎?」帶小組工作的小隊長俯身忙著把一根當□柱子的木棍插入泥地裡,側臉斜乜了我一眼,問道。
「知、知道啊。」我嘴裡囁嚅心裡嘀咕,誰還沒捱過藤鞭嗎?那細細長長光光溜溜的一條。
「二號哨站旁有一叢,你快去快回。」老兵軍強見我蓋房幫不大上忙,拉藤正合適。
於是我獨自走出哨站,卻沒在他們說的哨站旁找到藤。搜尋一通沒結果,我又不甘空手回去。心想不過一條藤嘛,一路找去,總歸能找到的。
就這樣,在層層疊疊的樹冠底下,在繁雜擁堵的矮青叢中,我兜兜轉轉,四處張望,盼那光滑細長的藤條赫然現形!上坡下坡,左彎右拐,越走越遠,卻怎麼也找不著!日後一直被當作笑柄——藤莖是被帶尖刺的羽狀複葉包裹,剖開才露出來,我怎能一眼辨出呢?
也不知走了多遠,直到我滿頭大汗,頹喪地認為丟面子也只好回頭時,卻再找不到來路了!
這一驚非同小可!我用盡眼力,也無法穿透二三十米的距離,營房在哪個方向?前後左右的巨樹矮青,每一株每一叢都大同小異;滿地亂爬的樹根,胡亂堆疊的落葉,來時的腳印在哪裡?我口渴心焦,跌跌撞撞,腳步越走越急。
一屁股坐在隆起的大板根上,我「咻咻」地喘著粗氣。我把卡賓槍倚靠在腿側,空出來的手掌沁著汗,下意識地在軍褲上搓抹。樹頂破碎的天空灑下的不是光斑了,是一張幽暗的紗網把我當頭罩住。天色陡然轉暗。
上軍事課時,隊長講解戰場運動技術,曾說:山地,雨林特殊的地形和地物,提供我們最好的隱蔽,林深樹密,無論空中還是地面,視線不易穿透,是對我們最佳的庇護!
是庇護,也是束縛!視野的局限,所見不過二三十米,我不知身處何處!我不知歸處在哪裡?
潮乎乎的軍衣黏貼在脊背,風掠過,冷得發怵。
我細細回想走過的路,山坡、龍頂、旱溝、巨樹、荊刺、矮青……可曾留有什麼顯著的痕跡?我腦裡空落落的,那條臆想中細長光溜的長藤,結結實實地將我纏繞捆綁,動彈不得!
我迷失了!迷失在一心嚮往的,感覺親切,其實全然陌生的莽莽叢林!
同志們會找我嗎?還是——我心裡一緊,被當作逃兵,隊伍立刻轉移!
除了一把腰刀一桿槍,我身上什麼也沒有,我不知道一個人如何應付森林的黑夜!我立起身,拔腿想走,卻不知往什麼方向去!
一隻暗藍色的蝴蝶,受驚了從虯起的樹根上盤旋飛起,翅膀沉重地一開一合,馱著陰濕的暮色,它能飛去哪裡呢?
呃,如果隊伍轉移,而我「遺失」在雨林裡,如何找回同志?我額角熱汗涔涔,下半截身子卻浸泡在冷水裡。
「呱啊——」一隻夜鳥振翅從樹冠穿過,聲音蒼涼而孤寂。
猛地,牠提醒了我——發出聲響,盡可能大的聲響!
隊長說過:雨林裡,發現情況,耳朵常常重要過眼睛。倘若營房派人出來找尋,聲音會標示我的位置。心頭一熱,我抽出腰刀,猛力朝樹幹敲擊——
「□□□,□——□——」
「□□□,□——□——」我更加使勁。三短兩長,這是營地約定的訊號。
「□□□,□——□——」
啊!回響!那是大山的回音嗎?我的心跳加劇,鮮血直衝腦門。我對準那株大巴麻樹幹——
「□□□,□——□——」
沒錯!我直盯著暮靄開始漫上來的枝葉搖晃處,看到走在前面的林兵,肩後跟著軍強。
我腳步踉蹌直衝過去抓著林兵的手臂——喉頭哽咽!
「好啦!找到就好。」軍強拍拍我,再拍拍林兵的肩頭,「怎麼辦?趕得回去嗎?」
原來我已經走失了三四個鐘頭,隊伍果然採取應急處理,一邊派人找尋,一邊整裝準備轉移。今晚趕不回去,明天一大清早隊伍就銷毀營地開拔離去!
林兵仰頭望望天色,黧黑的臉快融進暮色裡。然後,那雙凹陷的,隱在眉毛底下的雙眼,精光一閃,沉聲道:「試試看吧。」
上隊多年,這仍是我游擊歲月裡最漫長的一天。在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雨林暗夜裡,林兵走在前頭,我緊拉著他的後背,軍強拉著我,三個人就在一個密閉的黑箱子裡穿行。大多時候,我瞪大眼睛,連近在咫尺的林兵也看不見,只能機械地移步跨出去,一腳高一腳低地跨出去……林兵一停,三個人猛地就撞在一起。不知道全世界的光都被誰偷去了,偷得那麼乾淨徹底!
走在山龍頂,林兵眺望遠處迷濛的樹冠與天際的交界,那道隱約的曲線,像一頭蹲著的猙獰的怪獸,匍匐遠去。沒有誰開口說話,話語在這時沒有任何意義。
我們在半山腰穿梭,漆黑,幽閉,我們和世界彷彿都不存在了。我把自己的目光想像成一把銳利的鑿子,要在這黑牆上鑿一個孔,卻總不如願——即便有孔,孔後透過來的,也是無邊黑暗,和絕望!要不是周圍有「唧唧」的蟲叫,頭頂有夜梟含混的夢囈,我們簡直就是遊魂,飄蕩在陰曹地府裡!失去了空間感,沒有了前後左右的距離,我感覺一種飄浮在無涯中的眩暈。
有斑斑白點在地上,在四周,微弱而又扎眼。我本能地俯身抓一把,卻是殘敗的枯葉,腐朽陰潮的霉味漫泛開來,黏在鼻腔裡就像長出菌絲……但我緊抓在手中,好像那磷光是這死寂世界裡的一豆希望的星火。
跟著林兵,我們終於在凌晨趕回營房,隊伍無須遷移!
事後,林兵被同志們無數次追問:沒有東西可辨認,怎麼找得回營房?許多同志暗忖:連大白天自己也未必可以。語氣飽含不可思議。
他不是搖頭就是撓耳。緊貼耳邊的毛髮細密,顴骨高聳而外凸,使一個窄底的六邊形黝黑的臉,顯出幾分怪趣。他厚厚的嘴唇一抿,支支吾吾,帶著腔調的華語更顯得含混:「……望山形咯……靠……靠感覺咯。」
而我呢,卻被當為例子,成了對新兵介紹游擊生活注意事項時,生動而實際的經驗教訓!
作為一個故事裡的兩個主要角色,我和林兵倒因這層關係而特別親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