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懂得,吊猴一胎一子,最愛自己的幼仔,從樹梢被打下來,母猴一定以自己身體著地,用肉身墊護孩子,吊猴仔總是沒事的……
3.
電燈光柱亮著,幾隻蟲子「鐺瑯」聲不斷地撞擊,落在地上瞬即飛起再撲上去。剛下過雨,許多長了翅膀的水蟻在身邊盤繞著飛,沾著衣服或黏著頸項,不時要揮手驅趕。
聚餐聊天後同志們各回自己的房舍,蜷縮在雨林邊的村子疲憊而寂寥。
林兵和我相對坐著,洗過澡換上淺綠色圓領汗衫,他顯得輕鬆又持重:「怎麼樣?這麼多年沒有消息。好嗎?」
「是哦,快三十年咯!」
「聽說你們回去自己老家了?」
「是的。」我緩緩回答。因為是個別申請回去,不像其他回馬的同志,經由和平協議安排,一批一批的返回,雖然是組織帶領我們與外面的世界「和解」,而「光榮的和解」只屬於他們。我不確定一些人會怎麼看待。
「我,我沒有別的意思。」他大概也有所聽聞,「我只是想知道,你們都生活得好好的。」
「還行,都過得去。」我捏拳彎折一下右手臂,笑,「還很kuat(註:馬來文,強壯)哦!」
哈哈哈!
然後逐個談起我們當年彼此熟悉的戰友,我說我知道的。他告訴我阿沙小隊的其他同志。像「balek kampung」(註:馬來文,返回部落)的阿那和愫心,在開雜貨店,都四個孩子了;有的分散在大馬,過自己的日子;也有像他,一直留在村裡。
「每年的萬果節,都會回來的。」他說。萬果節是阿沙人給自己定下的節日。
我想起大前年,北馬原住民一場維護生活權益的和平請願。
「有有,是啊,他們都有參加。阿那是一個領頭的。出來很多人吶!我,我沒有去,我是泰國公民了。」他身體向後靠,雙手連連擺動,「不可以干涉別國內政。」
「有孩子嗎?」
「兩個,一男一女。」他笑得舒心,「我太太是麗華,邊區妹,民運回來的,你認識的。她愛人88年犧牲。她心地好,在村裡很照顧那些單身的老同志。我們94年結婚,大女兒22歲了。」
說起兒女他眼眸火花乍閃:「大女兒喜歡中文,大學畢業後去了廈門大學讀碩士。」
「哇!」我睜大了眼睛,身子不禁前傾。一臉笑意漫泛在他臉上,燈光照著,顯得亮而白。
「她會讀書,我不會。我只會割膠做菜地。小兒子像我,只好跟我,『拜樹頭』(註:指割樹膠)……你呢?」
我大略說了我的近況。我們又聊了其他同志,然後說到「陽光」。
「『陽光』不在了。你知道,我們出來後,村子很多群眾進來,看到我們養吊猴養大頭鳥(註:犀鳥),都不用關起來,他們就想要。不知道他們從哪裡知道,要吊猴仔就要打抱仔的吊猴母,不知道誰那麼衰告訴他們!?」
「他們也有獵手,就一直「目」著(註:守候,窺視)。好死不死『陽光』那時有了孩子,抱著在大芭邊玩,被群眾一槍打下來!」
哎——我心底「□」一聲,物體從高處遽然墜下!眼一眨,彷彿瞥見飛濺的血花。
我們都懂得,吊猴一胎一子,最愛自己的幼仔,從樹梢被打下來,母猴一定以自己身體著地,用肉身墊護孩子,吊猴仔總是沒事的。
「群眾不知道『陽光』是我們的,以為是野吊猴。都打下來了,生氣也沒有用不是?」他原本灼亮的眸子暗淡下來,「他把吊猴仔送回給我……都長那麼大了。」
「真的傷心。」他搖著頭,「你記得,『陽光』救過我們的。」
我眼睛發熱,不住地點頭。
4.
逢上小雨季了,我剛上到村子山背高地,去瞻仰烈士紀念碑,山谷橫颳過來的風,裹挾著一陣緊過一陣的濃稠的雨意。很快的就被雨點追趕著,小跑著下坡,回到招待所裡。
雨下來了,招待所的鋅板,滴滴答答一陣亂響。
隔著雨霧,我望見對面那塊高大如一堵牆壁的岩石:「人間如有真情在,綠蔭深處和平村」。大雨滂沱,巨石淋漓,我不知道真的看清楚,還是那天進村就烙在腦海裡了。
這山雨,也是老朋友了,年年歲歲相伴,太熟稔了。歲末的雨季,甚至纏得人膩煩。
水霧中瀰漫著昏昧的舊時光的氣息……溫柔,暴戾;撫慰,傷害;滋養,災殃,如周而復始的白晝黑夜,你別無選擇……如這鋪天蓋地的淅淅瀝瀝。
那天午後,林兵有事來小屋找我,聊一會兒下起小雨他就躺下休息。突然我滿耳朵是呼呼的風聲和頭頂「嗑啦啪啦」撞擊的聲響,一股旋風,把小屋角水壺架上半壺水和塑料瓶子都掃翻落地;雨水猛然潑了進來,屋頂蓋的山葵葉,「潑啦潑啦」掀動,兩側的柱子和屋頂的橫梁簌簌搖晃!風聲中有大樹枝椏斷裂墜地。我望向屋外的半山腰,矮青披離,山坡下那些十幾米高的樹木,樹身竟都彎曲,齊刷刷把樹冠朝向我,枝葉張牙舞爪,彷彿射向我的箭矢!
我想叫醒林兵,「陽光」突然闖進來,「唔呃唔呃」叫著,一跳跳上床,扯林兵的身子,撓他的頭。
林兵翻坐起來,「陽光」一直拉他的大腿,叫個不停。潑進來的雨水把我們都澆濕了。電光閃閃中,樹木狂漢般旋轉搖擺不息。雨霧飛捲,天地咆哮!我們再無遲疑,飆出小屋,朝幾米外的壕溝縱去。
我和「陽光」都躍落溝底,林兵卻一個趔趄,腳步硬生生在壕溝邊煞住,雨幕中轉身朝他小隊竄去——
暴雨持續著,我們渾身透濕蟄伏在壕溝底。「陽光」「唔呃」亂叫,在溝底又蹦又跳,濺得一身泥漿。天雷爆響,閃電抽打著營地,被光影撕碎的,被風雨攪渾的空間,斷裂和墜落響個不停。突地天空坍塌,陰森森的黑影傾覆,土地顫慄,一大叢倒樹的枝椏橫過壕溝,蓬亂的殘枝敗葉滿空滿地。「陽光」這才抱著我的小腿,身子發顫,驚怖地圓睜著眼珠子,不再吱聲。
從壕溝底出來,好像從一場噩夢中驚醒。風止了,雨停了,天空哭喪著臉,四周滿目瘡痍。
暴風雨毀去了三分之一個營盤。在同志們日常活動的整百米長的範圍裡,倒下六棵大樹,中樹十八棵;籃球場邊栽種做掩蔽的大竹成排被颳倒;大課室、醫務所、會議室大半邊坍塌;被壓壞小隊宿舍三所,小屋八間……形同遭受敵人吊炮轟炸後的廢墟。倒樹斷枝亂葉橫七豎八,覆蓋著殘破的營地,也覆蓋在同志心裡!
而「陽光」早跑得不見身影。我想起林兵轉身,料想是去阿沙小隊報訊——果然,阿沙小隊在暴雨中被一棵倒下的中樹壓中,整片竹床被打爛,塑料雨布頂蓋支離破碎,兩把卡賓槍被擊斷。來不及撤離的林兵的右小腿,和另一位阿沙同志的手臂,被枝椏壓傷了。林兵的左臉頰,還被當空摔下的枝葉削去一層皮,差點就擊中眼珠。其他小隊另有五位同志受傷。所幸都只是外傷,沒有危及性命。
老同志說,這是幾十年僅見的暴風雨。從破壞的景況顯示,更像是旋風肆虐,一股澎湃尖銳的氣流,沿著一個方向,翻山過嶺,所過之處,一兩個籃球場的範圍裡,樹倒枝裂,所向披靡!就連大腿般粗大的樹幹也被生生扭斷,掛到另一棵樹十幾米高的樹頂去!
我們日常出發的運糧路,有幾段被倒下的大樹交疊覆蓋,我們只能遠遠地從倒下的樹尾彎繞過去。
不曾料想,風暴能如同掀起滔天巨浪的海嘯,在這枝幹藤蔓交纏,巨樹山岩壘砌的,宛如銅牆鐵壁般的林海裡施展它的淫威!
我的小腿彷彿還殘留著「陽光」微微的顫慄。牠焦躁的尖叫,牠的拉扯,及時拉我們出了險境。
哦!都過去了!暗夜,迷失,暴風雨,「陽光」!
還好有村子,讓我,林兵和昔日的戰友,可以坐下來懷舊。
5.
就要離開村子了,跟其他老友握別後,我彎過去找林兵。
他遠遠向我招手。走靠近了,見到屋角豎立一根原木的樹樁,樹皮盡都剝去,齊肩高處有一桿天然的橫杈,小「陽光」坐著,嫻靜地啃著豔黃色的包粟。牠吃得慢,仔細,地上沒有落下任何一粒包粟米。眼珠子圓溜溜地盯著我,我又憶起當年牠母親的神情。
然後聽到一陣久違的「嗡嗡嚶嚶」「鏦鏦錚錚」。林兵口裡銜著「浪昆」,吹奏著我們熟悉的〈歡迎歌〉。
我心念一轉,說道:「這支『浪昆』送給我吧!」
「□!這個有用嗎?」他笑微微地用一塊濕布揩抹,「我給你準備了好東西呢——」
一個透明塑料袋子裡,裝著七、八朵野靈芝,菌柄的漆色黑得發亮,腎狀的菌蓋,浮雕著歲月斑駁的痕跡,富有層次的褐色,像煞他盛開的笑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