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那幾十個被我們動員到暑假空蕩蕩校園的學童,年紀大一點的如今該已四十出頭。不知他們當中是否有人記得那一個夏日午後,一群陌生的年輕男女堆起一座偽水泥堡供他們又踢又砸,陪他們度過有點意思的一天……
一九九○年夏天,忘了誰說來一場遊行吧,抗議看來看去根本是「水泥業東移」的「產業東移」。在各方(不記得哪些地方人士和團體,但一定有「大人」幫忙)促成下,一個典型悶熱的花蓮傍晚,遊行隊伍出發了,繞行花蓮市區,中華中正中山金三角是當然路線。據傳遊行人數有一、兩百人,在平靜的花蓮這是罕有的騷動,除了大學生(多數來自外縣市),真正的主力部隊是花中花女的學弟妹。我們沿途呼口號,有一段路輪我領頭,「我愛花蓮,不要水泥。」人人都很帶勁,喊聲宏亮,氣勢不錯。
我抱著大聲公,邊走邊按著一定的節奏喊,一呼,一應,就在我覺得一切順利再撐個幾十公尺就可以換人時,整條街突然安靜下來。為什麼不跟著喊?我更用力地重複一次,於是我聽見大聲公不尋常的轟然巨響,「我愛水泥,不要花蓮。」路人甲乙在騎樓前停下,一臉狐疑,這一次我覺得連爆閃的廣告燈也凍結了。至今我仍不知誰那麼果敢,當機立斷,在我失心無措甚至錯得更離譜之前,大跨一步,伸手把大聲公從我胸前摘走,力挽狂瀾,從我錯愛的水泥堆裡把誤扔的花蓮拉出來。
遊行終點在熱鬧的中正中山路口,大隊人馬攻占郵局前人行道,擺攤大哥一身江湖氣魄,空出一張辦公桌大小的位置,讓學生代表輪流發言。我才剛剛各位先生各位小姐打完招呼,他就豪爽地把用來吆喝做生意的強力麥克風遞來,「這支才有夠力。」我不知道那場遊行和那場街頭輪講打動多少人,卻清楚看見忍耐了很久的警察開始舉牌時人潮散得有多快,後來聽說參加遊行的花中花女學弟妹受到教官和老師的「關切」,若此事屬實,我深感遺憾與歉意。
那年夏天,身為反水泥業東移運動的邊緣分子,我和一群同校他校認識的不認識的同學開往花蓮最北邊的和平村,挨家挨戶宣傳下午將有一場行動劇,招攬的對象鎖定國小學童,國中生也行。我不是劇團成員,不上場,但劇團成員和我一樣都是學生,來自不同的大專院校,我只認識其中一個,只因剛好是同鄉同校的學長。演出場地在和平國小校園,司令台前的草皮有一塊沒一塊,遠處的山坡有一大片露天開採礦場,之字型輸送帶有效率地把原石送下山。小朋友從教室搬出椅子,一人一張,在司令台前擺成觀眾席,戲開演了,整個活動其實只是傳達──或灌輸──「拒絕水泥廠,因為會破壞山林,而山林是母親」這樣一個訊息。事前大家又畫又貼,用鐵桶紙箱保麗龍之類的材料做了許多道具,在司令台上堆成一座水泥堡。活動的高潮是在散戲前一刻讓小朋友上前搗毀那座萬惡的城堡,「我們戲演完了。……你們要不要水泥?……要不要水泥?」最後一個上場的劇團同學大喊「我們的山林是很漂亮的」,一邊將拿著鑼鈸之類器物的手伸向村子背後遭開腸剖肚已頗有時日的山坡,繼續嘶吼「我們不要山被炸成那樣子」。
大約在那場「下鄉」演出前後,我和同一群人出席一場在立法院舉辦的研討會,我被推為報告代表之一。主持人是我們這一群學生其中一個,稍微年長,運動經驗比較豐富。輪我上台時,他替我做了極為簡短的介紹。那一場研討會誰出席誰又講了什麼,早就忘光,唯獨牢記主持人三、五句短促介紹詞中有一句是「我們來聽聽他的切身之痛」。這可能不是確切的遣辭,但意思如此。我感到異常心虛,有如癢癢豆(不知什麼植物的果實,整人聖品)上身,通體不自在。對於這項環境議題或許我抱有一點熱情,也關注村民的未來,但我不住在和平,離切身之痛根本遙遙一大段距離。只要被癢癢豆整過,即知其豆之妙,從此,我對運動或公眾事務的運作便也具備了粗淺的體會。
那個夏天,我還犯下一件重大違規,但似乎沒有人在意。有一晚,我們在路邊的空地播放影片,大約是西部水泥廠區礦區現況之類的內容。蘇花公路過大濁水溪橋後貫穿和平村,當時尚未全面雙向通車,卻是花蓮對外最具歷史且重要的交通孔道,即便入夜交通仍然繁忙,車輛來來去去。螢幕尺寸不大,配音和旁白經常為汽車的呼嘯掩沒,很難估計影片傳達的訊息或我們打算透過影片傳達的訊息究竟被接收了多少。播放結束,我們邀請村民發表談話,感想也好,意見、期待也好,有人拿起麥克風侃侃而談,一開始講北京話,愈講愈激動,不久就轉成母語頻道了。那些母音子音排列組合後迸發的速度比深山激流更快更流利,沒有人翻譯,好像也不用翻譯,他們自己人聽得懂比較要緊。
收拾完畢,稍早的喧鬧已消沉,村子回復平常的模樣,一個既臨海又靠山的偏遠村莊該有的寂靜。我自告奮勇開車,沒有人表示意見。倦意和汗臭迅速瀰漫車廂,這時該做的只有盡快讓風吹進來。調整後照鏡,踩死離合器,發動引擎,一邊鬆離合器,一邊輕催油門,左打方向盤,方向燈咑咑咑叫了幾聲,方向盤一回正,夜風開始灌進車廂。車過卡那崗溪,開始爬坡,進入斷崖路段,突然間整輛車彷彿落入陷阱般往下掉,隨即彈起。我儘量穩住方向盤,煞車減速,完全停止後才發現南下路面的瀝青全被刨除。我試圖爬上一旁落差四、五寸的北上路面,屢試屢敗,大家卻都被搖醒了。我讓出駕駛座,接手的同學繼續行駛,安分地慢慢地壓石子路。「路再爛,也不能逆向啊。」他是這麼說的,至少是這個意思。睡意再度襲擊一車乘客,我有點好奇大家怎會疲累到這等地步,更納悶的是竟然沒有人抱怨駕駛技術太差,也沒有人問我有沒有駕照。
那是一九九○年夏天,我離開花蓮兩年後,正確地說只是出外。那是一個極為特別的夏天,對我而言確實如此,颱風歐菲莉瞬間摧毀一個村落,立霧溪暴漲令樹木擱淺在太魯閣公路,美崙溪溢過堤防水灌花蓮市,大約同時,麥當勞打算把漢堡帶進花蓮,並且很快就這麼做了。我沒有把握薯條的香味和颱風製造的眼淚何者先降臨,但很確定不如小時候那麼愛看颱風鼓浪倒樹,突然覺得颱風地震不再那麼有趣了。
更久以前,我父載著一家四人,騎上蘇花公路,一路吃灰吃到花蓮。那是遙遠的前安全帽時代,摩托車能N貼就N貼的時代,日本血統武車的時代,有人酷嗜二行程白煙並盛讚芳香的時代,我還小,王子麵上市才三、四年。偶爾北返,除了金馬號沒有其他選擇,即使柴油和路途崎嶇令我母暈昏嘔吐,往返兩程如死過兩次。車過立霧溪,再過崇德,我和弟弟必盯著窗外的海,那一片藍真的迷人,由淺到深層次分明的海色比彩虹更美麗,簡直不可思議。我們想讓媽媽也看一眼,但在如蛇屈曲且油氣瀰漫的山路要她清醒實在既困難又殘忍,以至於她總以為我們在編派一幅根本不可能的景色。我們兄弟最期待的其實是整條蘇花公路最大的管制站,和平。馬路兩旁的商家一家挨一家,走販在綿長的車龍之間鑽來鑽去,通常我們可以從他們手裡接過一根水煮玉米分著啃,運氣好時多一顆粽子。幾年後,北迴鐵路通車,蘇花公路拓寬,最終全線雙向通行,管制柵欄撤除,來向車道千軍萬馬般遠遠即揚起煙塵,而我向一、兩百個司機同時衝進駕駛室的畫面不知不覺已成歷史。
早在一九九○年的夏天之前,我即隱約理解某人的快樂和趣味很可能是另一人的憂愁與匱乏。然而,那個夏天我未能意識到我貧乏的所作所為即使是一種關懷,可能也只是自以為是的善意。我們努力向村民強調水泥業的環境不正義以及對健康的危害,卻沒有想到他們猶疑乃至於拒絕的主要原因之一只是不想再遷村,也沒能看清他們對採礦這件事其實並不陌生,那甚至是部分家戶的經濟來源。
當年那幾十個被我們動員到暑假空蕩蕩校園的學童,年紀大一點的如今該已四十出頭。不知他們當中是否有人記得那一個夏日午後,一群陌生的年輕男女堆起一座偽水泥堡供他們又踢又砸,陪他們度過有點意思的一天,卻又誘導他們說出超乎他們年紀所能理解的堅決不要水泥廠之類的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