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大清早我如常到松山機場搭飛機,準備到澎湖監獄授課,很巧,就在機場遇到他和朋友們釣魚回來。我趨前問:「釣到幾條魚?」他笑說:「三條,都是老朋友,相望一會兒,聊了幾句,又送牠們回海裡去了。」……
順著時間的河流,我們往回走。
每讀一篇作家馬各(本名駱學良。1926年12月27日~2005年9月16日)先生的文章,就走過一個時光。
讓瘦長的影子寫在水裡,
夜之子呵!我擎著火把,
寄一顆心和明天的生活,
給這幽靜清冷的江底夜。
這是1943年2月,馬各寫的詩〈燭〉(外二章)的「漁夫」。
「馬各先生長得瘦瘦高高的?」學生問。
「是的,他是清瘦的。」大家翻到書裡有他速寫的側面圖,想像他的模樣。
「馬各先生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釣魚?」學生又問。我不知道答案,我只曉得認識他時,他就常到蘭嶼、澎湖釣魚。
學員又繼續讀他的書,試著從裡面找答案。
馬各逝世十四年了。我和監獄寫作班的學生以及少年輔育院的學生常想起他,讀他生前的作品,每讀一篇就有些討論。
1997年至2008年,我和文化界多位友人先後在澎湖、桃園、嘉義等監獄授課,一些藝文界朋友也來客座教學。十年轉瞬就過去了。2008年桃園少輔院找我去開班,因此轉而教感化院的少年至今秋。我把監獄寫作班以家鄉澎湖的縣花「天人菊」命名,稱為「天人菊寫作班」,少輔院的課程則稱為「少年天人菊寫作班」。
「我常看見天人菊,堅忍而美麗。」馬各說。
晚年,他整理了自己的藏書,好幾次寫信、寫傳真通知我去他家取書,把書送給監獄寫作班的學生。彼時,我和監獄的教誨師開車去,他總是把書一捆一捆的綁好,讓我們容易提,還親自幫著提下樓。
我說,這些書這麼珍貴。他說:「書要有人讀才有意義。」近千冊的書和雜誌進入高牆,在監獄裡漂流,成為心靈中的「馬各書房」。
「馬各書房」沒有管理員,沒有圍牆,一本本書送給了學生,一直流傳下去。這個書房像是思考的海洋,閱讀的心是浪花。
馬各送書,大家很感動,想親自向他道謝。因此,我曾邀他到班上來,和學生見面。他搖搖頭,直說:「讀書就好,不需要言語。」後來,我買了一個畫有魚的盤子送給他。他笑說:「我都沒釣到魚,所以你送一條給我。」
監獄學員對他很好奇,想知道這書房主人其人其事,常常發問。
1995年10月,馬各送我的《馬各自選集》成為學員找解答的寶藏。這本書是1983年8月黎明文化公司出版的,馬各在書上簽名,稱我「小友」。十多年來,我們在課堂上多次讀這本書。
少輔院的學生十分喜愛馬各的作品,沉醉在他如露珠般的清麗文字。聽我說起他贈書的義行,更加佩服,常在他送我的書中找線索,想多了解他。
在〈寒夜〉一詩中,馬各記述1963年2月遊橫貫公路,夜宿大禹嶺的心情。他寫道:
森林已經入睡,
松鼠已經入睡
攝氏零下十度,十二度,十四度,
小溪澗,隧道,還有那朵孤單的
月季,都蜷縮在冰凍裡了
冰凍的月季是什麼模樣?我展示月季的圖片。學員隨著詩句臥遊。
馬各在這首詩的後面附註說明:那個晚上他因身體不適,很早就躲進被窩。朋友送藥來,問他為什麼那麼怪?大家都在聊天,只有他獨睡。他自言:「或許我真有點怪。不然,當他們都入睡之後,怎麼我還眼睜睜的望著窗外滿天的寒星發呆?」
這段附註成為學生們的話題,學員追問;「馬各很特別。他喜歡看星星?」
是的,他喜歡看星星。
「曾放輕舟釣取湖底星星,煙波粼粼。」1950年2月,馬各在散文〈等待的歌〉寫道:「我一直是在煙波暮靄中釣晚霞釣星星的孩子。」他自問自答:「我是誰?我這樣問我自己。我只是一個長年漂泊的孩子。」
「老師,他不釣魚?他釣的是晚霞和星星。」學生驚訝的說。
馬各熟知魚兒。我曾在一篇散文寫到魚,但是寫錯了魚名。他婉轉的告訴我。有段時間,他還開書單給我,推薦我讀《獵人日記》等經典名著。
有個秋天,出獄的學生回家之後,寄來鄉下土產,讓我代轉給他,說在獄中讀了馬各藏書,頗為受用,無以為報,送兩條魚。我轉寄給他。後來接到他的回信:「原以為你會和我們去澎湖,可以向你當面道謝。誰知你不能去,現在只好在這裡向你說聲過時的謝謝。」
那時,他常和報館同事一起到澎湖、蘭嶼釣魚。不過,不見他帶魚回來。有一次,大清早我如常到松山機場搭飛機,準備到澎湖監獄授課,很巧,就在機場遇到他和朋友們釣魚回來。我趨前問:「釣到幾條魚?」他笑說:「三條,都是老朋友,相望一會兒,聊了幾句,又送牠們回海裡去了。」
2005年9月16日,我接到馬各的妻子曾久芳女士的電話。她告訴我,駱先生往生了。我呆住了,久久說不出話來。曾女士說:「請為他念《阿彌陀經》。」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那些日子,我們為馬各讀誦《阿彌陀經》。
有學員想起他寫於1962年12月的一首詩〈觀音山〉,他在詩前引佛經:「佛告須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馬各往生後,曾女士將親友們送的奠儀,全都向九歌和爾雅出版社買書,送給桃園監獄和澎湖監獄的寫作班學員。學生備受感動,要向曾女士致謝。那年年底,我和曾女士從台北搭機到澎湖,在監獄寫作課上,全班排隊,每人送她一朵花,向她致謝。
回程時,曾女士說:「你送的魚盤子,我們還用著。」
1954年一月,二十八歲的馬各寫〈遲春花〉。「那是一種名貴的花種,開在晚春百花都凋零的時節。」到底那是什麼花?文章只約略說是開在深夜。學員仔細研讀,想像著這花的模樣。每個人各自在筆記上畫遲春花。每一朵都不一樣。
有個學員特別圈點文章裡的這句話;「你裡頭的光若是黑暗了,這黑暗是何其大喲!」
很多人圈點最後這段文字:「雖然我並不清楚遲春花是什麼東西,但總有一天我會看到的。或許我將來也會有一片花圃,像老花匠一樣我也會有那些沉默的伴侶。」
今天,我和友人到山裡探望一個出監的學生,他出獄之後,在山中工作。談起過去,他背誦這段詩:
我在山中,山在夢中 頂著
滿頭白髮,滿頭相思
滿頭密密麻麻的蝨子
像我遍身在草地打滾時沾來的
燐。在幽暗中閃閃發亮
那是馬各的詩〈寒夜〉的另一段。學生說:「我喜歡這首詩,它讓我在冷風中感到溫暖。在監獄裡,無數個夜晚,我背誦它。」
漂流在監獄裡的馬各藏書,始終在幽暗中閃閃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