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末,我在花蓮。
那時倒數跨年的風氣狂掃小島,到處都在舉辦跨年晚會,連這座東部小城,都架起好幾處舞台,歌舞音樂歡樂著。過了十點之後往往就安靜的城,突然躁了起來。不論台上的藝人是誰,唱的是哪首歌曲,主持人高分貝喊叫與底下的觀眾互動;但這城有限的人群已被四散的舞台稀釋,得到的反應零落,音響聲掩蓋了尷尬,這些表演像是平常廟口演出,無關乎新世紀。
在世紀末的最後一小時,我到了自由街南京街搭起的舞台下。台上是一位女藝人,唱著有怪獸飛起來,底下的男粉絲跟著大叫,她大聲說著希望大家支持,完成她買房子的夢想。在這島嶼邊緣的小城裡,突然來了一個當紅藝人,大家熱情地喊著她的名字,似乎等一下倒數之後,世界就真的不一樣了。
鬧哄哄的氣氛之下,我想到的,卻是四十分鐘車程的太魯閣國家公園。
那裡的夜,靜且黑。偶爾假日時,會穿上義務解說員的制服,到峽谷裡幾個景點駐站。執勤之前,我特別珍惜住在宿舍的時光。走出房門,在山腳下,天是沉沉的黑,星星很密,排出山谷的形狀。立霧溪口的流水聲,包圍了往來流動的車燈。宿舍裡沒幾個人,沒有誰串誰門子,鵝黃光籠罩擺設簡單的房間,在那樣寧靜的當下,有提筆想寫些什麼的慾望。
世紀末來到東部,見證了一場快速的城市變遷。剛到前幾年,描述這座城市的句子,仍是以「沒有」為開頭。沒有7-11,沒有首輪電影院,沒有家樂福。沒有那些在成長過程習以為常的東西。整座城市充滿一種懷舊感,那是六、七○年代的氛圍,圍繞我的是在電影上才能見到的過往風景。然而,「沒有」卻讓這城市的一切變得獨一無二,沒有一家店複製另外一家店,沒有這處與那處相同。這座城,因為沒有而顯得獨特。
幾年後,這城開始什麼都有,那些熟悉的事物慢慢在小城的街頭立起。電影院不能使用五十元一張的優待券,新式的座椅與螢幕淘汰了隻乖作響的老木椅,電腦列印出的電影票取代了用紅色簽字筆寫上座位時間的紅色票券,還有連鎖超商的進駐,大夥一窩蜂跑去買大亨堡關東煮,多了一處夜遊的休憩地。從視覺到味覺,這城市的感官極快地趕上了山的另一頭,從一個時區換成了另一個,其中的時差不是夜不成眠,而是在不經意時,會覺得自己與身邊這一切都格格不入。
世紀末的我,在這座城完成了第一篇小說。那時電腦還不普及,帶著一疊稿子到速食店或是圖書館(咖啡館對那時候的大學生太過於奢侈),一筆一筆,有一種四處為文的漂泊感。剛開始字體還算娟秀,一筆一畫清楚,到後來稿子上幾乎是塗抹的符號,整個故事走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境界,似乎那些被刪除的,才是故事的原貌。所有情節都成謎。
為了給小說有個「清楚」的面貌,到朋友家借了電腦,一字一字打著,不熟悉鍵盤位置,又得認讀那些潦草的字跡,進度緩慢,故事裡的角色像進行慢動作,配合我,癡癡等著下一個指令。漫長過程,感受的是不見底的時間焦慮,但我想這焦慮朋友更能體會,在打地鋪借用三天電腦之後,他終於委婉地表示我該走了。不管故事走到哪裡。
那篇小說後來還是穩整整地列印了出來,在截稿前寄出了參加全台灣第一個以同志為主題的短篇小說比賽,雖然沒有得獎,卻也出版了。看到創作印在書裡固然興奮,但意外感受到的卻是郵寄自己作品的快感。身處後山,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遙遠,所有事情都若即若離。那似乎是寫作最好的狀態。整個世界是郵局窗口,每次寄出作品,就好像是向外面通風報信,發出微弱的訊號,對於那些所謂的文學世界試探風聲。
那手寫稿現在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一萬元小說稿酬支票也從來沒有兌現。當時覺得是筆大錢,特別珍惜,收在抽屜深處,有天要找卻不見了。永遠領不到稿酬,對寫作似乎是一種預言,但當時什麼都不知道。那寫有小說的稿紙本,還有許多未完的故事,如今想來,最惋惜的倒不是那小說手稿,而是那些未竟的角色與情節,那些只能在那時迸發的生出的故事,沒有尋回的可能了。
第一篇比較像樣的散文也在那時完成,內容早忘了,名字卻還記得:〈大水螞蟻來的那一天〉。那一回,島嶼東部異常風雨維持了幾天,夜裡,整座城都被大水螞蟻給占據,那些螞蟻扭動身軀,在路燈下拚命拍打翅膀,地上水窪漂浮著他們的屍體,失了翅的則沒有方向到處爬著。回到自己的租屋,舊式的木窗縫隙大,玻璃的另一端螞蟻死命地嘗試鑽進來,成功的已經在書桌上胡亂跑著,留著翅膀的則撞擊天花板的日光燈,啪啪啪,啪啪啪。關上燈,透過閃過的雷電,看著這些螞蟻在玻璃上擠著。莫名的恐慌。腦子突然冒出海洋突然升起高浪,捲走一切的驚險畫面,尤其是在深夜裡,當海浪與夜色混雜成一體。
這篇文章後來也去參加某個比賽,但沒下文,用電腦打成的文件,跟遺失的稿子一樣,幾次程式更新之後就再也找不著。現在記著的,是寫著文章時,瀰漫身邊世紀末的不安。一九九九年,世界充滿毀滅預言,島嶼的另一頭,剛經歷了七級以上的大地震,那天晚上,小城也感到那晃動,人群躲在街頭,手足無措的不知該進屋還是等著。那時我們都不知道山的另一頭正經歷一場劫難,街頭的人談起了有多久沒有大地震,恐懼著傳說中的毀滅就要來了。大雨裡慌亂四竄的大水螞蟻似乎是一種警告,所有對世紀末的抵擋都是無效。
新世紀之前紛紛擾擾,所有人害怕一夜之間,世界會失常,時間從西元兩千元回到了一九○○。原來未來只是一場過去。越是這樣的時候,卻越覺得自己幸運,此時在海洋之濱寫作,島嶼的邊緣感不是遺棄,反倒成就創作的恣意。很多時候,寫作只是口頭說說,拿著一支筆一張紙,就說自己做著正經事。但其實只是騎上車,往南濱公園駛去,坐在斜坡上看著深深太平洋和幾乎靜止的貨運船,卻在不經意時駛進了花蓮港。想摸一下海水,鑽進消波塊迷宮,在空隙間找路。延伸出去的海平面,是太陽升起的地方,從小到大在課本裡讀的太陽下山,在這裡成立了。在太陽升起與下山之間,隔著一塊小平地,整座城像是擠出來的一塊地,撐出的一口氣。
彷彿寫作,靠著那一塊地那一點氣。
世紀末的最後一夜,我仍沒讓日子過得特別,早早騎車離開。回家之後卻遲遲睡不著,期待著跨越世紀的那一刻,會發生什麼奇怪的事。打電話給北部的朋友,另一頭竟傳來充滿睡意的聲音,世紀交接之夜,他依舊十點多就上床睡覺,沒讓任何時間打亂自己的生活節奏。在睡與不睡之間,外頭隱約聽見跨年晚會傳來的聲音,興奮的情緒越近午夜越高漲,我等著,然後聽見倒數,歡呼,還有突然連發的煙火與鞭炮,我祝賀自己新年快樂,然後關了燈,緊接著倒數的,是自己與這座城剩餘的相處時間。半年之後我們將對彼此說再見。
在新的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