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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13 第6515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直接訂閱

今日文選 阿布/浪人行
【聯副 □ 為你朗讀39】陳義芝/上邪
陳惠玲/跑步的事
幾米〈空氣朋友〉

  今日文選

阿布/浪人行
阿布/聯合報
沒有兩道浪完全相同,也沒有浪能夠永久存在。衝浪的本質是一個暫時、而且成就很難被保存的運動;因此浪人總是活在當下,在浪上的那段時間的夾縫,就是衝浪的全部……

最終,我又回到了海上。

對我來說,海不只是一個特定的名詞或地點,反而像許多感官互相堆疊干涉所構成的一種經驗的整體。海是陽光灑在背上的熱度、是腳底踩著沙子的觸感、海浪打在沙灘上的聲音,也是空氣裡總是飄散著隱約的防曬油味道,與海水受熱蒸騰的淡淡的腥味。

宜蘭烏石、苗栗新埔、墾丁南灣、約旦紅海、猶加敦半島,很奇怪,世界各地的海灘看起來是這麼不同,但眼睛閉上以後,其他的知覺經驗卻如此的相似。海浪規律的聲音,熟悉的溫度與味道,啊是的,我又回到了海邊,不管哪裡海都共享著同樣的記憶。

有一陣子我非常著迷於衝浪,常和游泳隊的朋友有空就蹺課去宜蘭海邊衝;即使到現在仍衝得不怎麼樣,回想起來卻無比懷念那段時光。冬天的台北總是陰雨,但車過了雪隧彷彿穿越到了另一個世界,一陣陽光刺眼,雲層裂開,縫隙透出陽光與藍色的天。風是涼的但並不寒冷,裡頭隱約帶著暖意;像是從沙灘往海裡走去時,剛開始海浪一波一波打在身體上時簡直是冰的,但當你繼續走得更深更遠、全身被海水包圍以後,會發現海其實蘊藏著一種穩定的溫暖。

那是黑潮。海有溫度,有流向,海甚至有自己的心情與意志,或許浪也是海意志的表現之一。

適合衝的浪不是每天都有,大部分的夏日平靜無浪,冬天時東北季風太強,把整個海面吹得亂浪紛飛,也不適合衝。真正的好浪可遇不可求,長長一片又厚又高的浪壁依序崩塌,高手駕著板子遊走其上簡直脫離地心引力,那樣的自由,幾乎是飛翔。

飛翔會讓人上癮。浪人平日在城裡謀職,周五下班後就往海邊跑,衝久了索性在離海不遠的地方便宜的租個小房間,簡單布置過,有個架子可以放浪板、有張地墊衝累了可以在上頭睡覺就好。清晨聽著遠方海浪的聲音醒來,開車載板子去附近的幾個浪點巡巡,挑一處浪最好的地方下。此時天才剛透亮,距離日出還有一段時間,遠處的龜山島還藏在灰濛濛的背景裡,海面上已有兩三個早起的浪人坐在板子上浮浮沉沉,等待今天的第一道浪。

趴在浪板上往海中央奮力划去,潛入水裡避過一道一道迎面蓋來的浪花,然後海漸漸變得安靜了,那是已經到了離岸邊較遠的「outside」處。在outside基本上就沒有那些白花花的碎浪了,浪在這裡只是從遠方經過的波。浪來時海面忽然高起又落下,然後回復到原本的平坦;浪只是安靜的經過,並不帶走什麼。

在outside的衝浪者通常會坐在自己板子上,並排浮在水面等浪。遠方有浪來時幾個人同時奮力的划,追得到浪就是你的,沒追到也只能怪自己反應太慢或臂力不夠。追浪像是一種原始的狩獵,用海裡練出來的肌力與浪肉搏,速度追得到浪就有機會起乘,從浪頂最高處張開雙臂優雅的滑下去,像一隻海鷗低空掠過海面,翅膀的羽毛沾上幾滴水花。

有人覺得這是一種征服,憑血肉之軀的力量駕馭一道被自己追上的浪;但對我來說,追浪更像是匍匐在浪的跟前,儘量展現自己的努力。當你的速度被一道路過的浪所看見、所肯定,或許它就願意載你一程。那騎在浪背上與海風一起短短幾秒鐘的飛翔,是大海的賞賜。

即使是有好浪的日子,浪人大部分在海裡的時間也都是坐在板子上等浪。遠方的雲層裂開,露出陽光,陽光灑在海面、灑在衝浪者身上,與海共同鍛造著浪人的膚色與肌肉。有時光看身體線條就能知道這個人是真的有在衝浪,還是偶爾假日到海邊和浪板合照而已。身體是騙不了人的。衝浪者的身體大多非常美,不論男女年紀;衝浪需要用到大量的核心肌群,無論是在海面划行越浪、起乘、維持平衡、駕馭腳下的浪板在浪頭翻騰等等,一次衝浪下來肌肉的鍛鍊量毫不亞於一場激烈的重訓。衝浪者的肌肉又和陸上特意用重訓練出來的有所不同,鮮少給人粗壯的感覺;那是把海的剛與柔鎔鑄在一起的線條,浪人是海神的族裔,為了浪而生,而不為了向誰展示。

浪人衝浪,很少是為了在他人面前展現自己的技術。如果可以,浪人更愛在人少的清晨衝浪,沒有觀光客、沒有趴在泳圈上漂浮的比基尼女孩、沒有站在海中央茫然四顧的新手,海面上的浪只屬於我一人,不需要與誰競爭,也不需要誰來注視。

曾經看過紀錄片,傳奇浪人萊爾德(Laird John Hamilton)與他的夥伴們有好幾年的時間都待在夏威夷,只是衝浪。他們總愛去一個稱為鬼門關(Peahi)的海邊,那裡有著他們見過最大的浪;Peahi的存在是個祕密,彷彿兄弟會成員之間的切口,理由帶著一點守護,也帶著一點私心。除了不希望有技術未臻熟練的人在危險的巨浪中受傷以外,或許更重要的,是希望這個浪點能永遠只有幾個密友獨享,而不是和大浪搏鬥時還要分神閃躲布滿海面上的其他人。

除去浪漫的想像,衝浪畢竟還是有危險的。像萊爾德那樣的衝浪者──經歷過多處骨折、肌腱斷裂、臀部嚴重拉傷,早就以海為祭壇,預支生命獻給了浪之神,以籌換一點一滴自己在大浪上翱翔的時間。

海並不殘忍,但也不會特別眷顧誰;與大自然的力量共舞,只要些微的閃失,一個重心不穩,很可能就會被浪給反撲。萊爾德專門衝數層樓高的巨浪,每次出海,都像是與死神跳一首腳步繁複的雙人舞。他和朋友曾經在衝浪時出過嚴重的事故,被巨浪重擊,同伴幾乎喪命在海上。萊爾德用盡力氣把重傷的同伴拖回岸邊送上救護車後,第一件事竟是拿著浪板掉頭回到海裡,繼續衝浪。事後有人問他難道不怕嗎?他說不能害怕,因為看過太多浪人經過這樣的生死交關之後,就再也不衝浪了;他必須在最恐懼的時刻回到海裡,他征服恐懼的方法是直接奔向它。

他當然會怕,但他的生命就是衝浪,無法想像沒有浪衝的生活,所以死亡已經是他生命裡不可切割的一部分;他並不特意追求死亡,也不會刻意忽略它,死亡的陰影一直都在那裡,他只是毫不閃避的直視著它。

但幸好台灣大概很少有這麼兇猛的浪,造成受傷的大部分原因,是和其他衝浪者相撞。畢竟衝浪是高速且充滿碰撞危險的運動,若是被浪裡激射而出的浪板撞到,輕者皮開肉綻,重者甚至可能骨折。也因為靠近他人太過危險,所以遠離人群,是衝浪者的默契之一。

因此,衝浪是孤獨的,浪來的時候沒有隊友,沒有同伴,沒有輸贏也沒有比數,天地之間只有自己與浪。

浪人一整天在海與岸之間不斷來回,才剛乘著浪回到岸邊,隨即又趴在板子上划了出去。不像游泳或賽跑等競技運動,在浪上的時候速度沒有意義,距離也沒有意義;浪人只是重複著同樣的動作,他們不與旁人競爭,甚至也不和過去的自己競爭,每一道浪都開啟一個全新的可能。當浪人在廣大的海上選擇了一道迎面而來的浪,而浪也選擇了自己,接下來就剩下怎麼樣在有限的時間裡,享受和浪一起飛翔。

浪從遠方的海面來了。他們總會成群結隊的出現,像草原裡警覺性高的野生動物,等浪的人需要有野外攝影師般的毅力在海面等待,不躁進,卻也不猶豫。一道浪該不該追?會不會追不上而錯過了接下來更好的浪?是追到浪卻後繼無力,或還沒追就崩在身後?如何選浪每個浪人都有自己的經驗,有時候甚至就只是單純的直覺:啊是了,這是一道屬於我的浪,即使追了代表必須放棄後面可能更好的浪頭。浪從不抄襲彼此,海裡的每道浪都是獨一無二、永不再來的;浪人不會花時間在惋惜錯過的浪裡,他們只專心衝好自己選擇的每一道浪。

沒有兩道浪完全相同,也沒有浪能夠永久存在。衝浪的本質是一個暫時、而且成就很難被保存的運動(除非衝浪的身姿剛好被攝影機拍了下來);因此浪人總是活在當下,在浪上的那段時間的夾縫,就是衝浪的全部。不為了勝過誰,也不是為了留下什麼、或超越什麼紀錄,衝浪的過程本身就是理由。

在浪上,浪人讓自己成為經驗的載體,那些絕美的迴旋、轉身、甩浪、從翡翠色崩塌中的浪管裡高速鑽出,都注定成為只屬於自己、無法複製的私密經驗;即使外人能夠旁觀這一切,但濺在臉上的水花、浪的推力、速度感、飆過耳際的風等等,幾秒鐘內因感官急速銳化而穿過自身的大量知覺,都讓腦內的神經傳導物質像煙火同時引爆,全宇宙只有自己一人目睹這極致的美的時刻。那樣一瞬間的經驗像是強光一樣曝曬在生命的底片上,成為永恆。

因此浪人們結束在海裡的一天之後回到岸上,相約去鎮上吃小吃,喝著啤酒,在晚風中分享今天又衝到哪些好浪,然後早早就寢。

因為明天還要早起,明天,永遠有許多浪等著去追,明天浪人又將再次回到海面上。


【聯副 □ 為你朗讀39】陳義芝/上邪
讀.書.人/聯合新聞網

上邪

陳義芝

我錯過我愛的女人,在秋天……

她準備了一包乾糧兩瓶礦泉水

在我遠行的行囊裡哀愁地說


南方多地震

我怕劫後挖出我的身體

水已乾糧已腐

就在一塊殘瓦上刻了天地合三個字

留給她



●說詩

1999年「九二一地震」,台北倒了一座東星大樓,從瓦礫堆中走出來的兩兄弟,之所以能撐到第六天獲救,靠的是兩瓶礦泉水、救災澆灑的消防水和冰箱中的爛蘋果。

那年我經常往返高雄,傳言緊接而來的地震震央會在南部。於是家人為我備了礦泉水與軍用口糧,隨身攜帶。我莫名地想起漢樂府〈上邪〉那位呼天的女子對情人的告白:除非天塌了,否則我定不與你分手。「天地合」指世界崩毀,是無奈至極的遭遇。

詩中的我面對震殤,仍將以一小片殘瓦,留下癡心誓言。


(本專欄每星期三上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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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惠玲/跑步的事
陳惠玲/聯合報
對跑者來說,寒冷是一種溫柔,那代表,可以跑很久很久。但濕恐怕不是。

雨不停的日子,她感覺自己躲在僅存的一點乾燥中,如蝸牛黏膩在日子上,前進困難。她也曾嘗試在跑步機上跑步,幾次下來都覺得難以適應。健身房裡,數台跑步機並排,上方掛著電視,播放新聞或美國胖子減重故事。她很想關掉所有的聲音,在螢幕換上這樣的全黑字幕:別害怕孤獨的跑步。

在跑步機上設定好速度,雙腳開始不停的動,卻仍在原地,總讓她恍惚時間靜止了,又焦慮自己跑得太慢。不斷上升的里程數強勢的說服著她,停下來就輸了。跑得比左邊的人快或較右邊的人慢,都讓她覺得不自在。萬一不小心聽見別人的喘息,更是知道了什麼不可言說的祕密般尷尬。雖然眼前的螢幕可以選擇坡度,有效率的計算消耗的卡路里。但每日的生活已然在跑步機上,她不需要另一台跑步機了。

反正都得不停地跑,她寧願將生活長長的攤在地面上,經風有雨。在濕冷的時候吸飽水氣,炎熱的時候,才好蒸發出晶亮的鹽。

雨終於停了,初春的陽光像孩子的辯詞,雖掩蓋不了什麼,但還是讓人感覺天真。綠葉上的水珠已經蒸發,但地上還有泥濘,她選了灰色舊跑鞋,戴上粉紅頭帶。是什麼時候開始,她的身體竟然依賴跑步到這種程度。不跑步,滿腹憂憂悶悶的廢物,更別提睡眠的深度心境的安寧甚至創作的靈感,都成了奢侈。

每一步,其實她的心裡都在說:「我不想跑。」但呼吸不帶情感,汗水亦不透露喜好,只是守著規律一步又一步的跑著。像個信徒,刻苦跋涉為了救贖。終於來到這個階段,無關喜不喜歡、想不想要,只因為需要。至此,跑步已經徹底成了她與自己的事。長長的跑道上,調整呼吸、找到自己的速度,排除雜音專注自信的跑下去,直到目的地,都是飽而又滿面對自己的事。她不再到處宣揚跑步的好處,也不做找伴一起報名馬拉松那樣喧鬧的事,只認分跑著守著。即使不想,她也不離開它,深知離了它,什麼都做不好。

她想,每一段長久的關係,或是那未到來的夢想,都會進入這樣的階段,一個安靜又重複跑著的階段。她曾經驚慌愛的消失,懷念曖昧的時光。都說曖昧的階段最美,懷疑有時讓她退後、斷續回應讓她常在春光乍現中。她也曾假裝熱情,彷彿晴雨不分的熱戀才稱得上真正活著。直到她終於厭煩說辭反覆的春天,省去猜測,不必討好,也不再需要證明,才真正讓她安穩下來。磨與合,賦予她靈魂恆溫的能力。每一份關係,無趣冷淡都要坦然,比激情更強大的什麼正在被豢養著。

長夏將至,她已然看見,窗外豔陽蟬鳴,寧靜環繞。


幾米〈空氣朋友〉
幾米/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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