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老、江兆申老師他們這一輩的文人實在是「高」,平常說話寫字都時時隱含高深的意義,都是對小後輩展示了很難明說的心境,他們怎麼能在那麼多的詩詞中,找到一首可以表達自己心境的作品?這種修為實在太過厲害,至今我仍然做不到這點……
年輕的時候,台灣最有名的書法家是臺靜農先生,因為臺老年紀夠大,當然,更重要的是他書藝、學問、人品都令人景仰。
他是魯迅、張大千、莊嚴好友,當年文學、書畫交遊皆成佳話,自然也是許多文章中的典故,他擔任台大中文系主任二十幾年,真正桃李滿天下,因而他那一筆險峻又明麗的書法,極受歡迎。
臺老又是那種來者不拒的個性,所以當時很多電視連續劇都請他題名,鄭少秋演的《楚留香》就他寫的。《楚留香》播出的時候幾乎家家戶戶都在觀看,那時所有的大學生也都迷《楚留香》,可以說,很多人可能不知道誰是臺靜農,但所有人都看過臺靜農寫的《楚留香》。那是民國67、8年間,我念大一的時候,因為喜歡書法,自然留意到臺靜農這個名字,也注意到報章雜誌所有寫到臺靜農的文章,都是極為恭敬讚揚,因而也就開始模仿臺老的風格寫字,不僅如此,在報紙上看到林文月的文章寫到日本溫恭堂幫臺老買筆的事,心中十分豔羨,自然也想要到日本買筆。不過當時台灣相對落後,出國極為難得,對一個窮學生來說更是如此,等到我終於實現這個願望的時候,少說也是十年以後的事了。
畢業以後在台北工作,來往的文藝界人士多,知道了臺老更多事,當時我才24、5歲,臺老則是86、7歲,年紀輩分相差太多,加上沒有什麼書畫背景,也無人可以引薦,所以並不存想有朝一日可以認識臺老。
不認識臺老並不妨礙我臨摹臺老的字,當時我常去的幾家畫廊、裱褙店、筆墨莊都熟悉臺老,也都有臺老的書法,所以經常可以仔細觀察臺老的書法,甚至借回家仔細臨摹。
後來高陽在《聯合報》發表新的長篇小說《鳳尾香羅》,主編□弦要我寫字當標題,高陽看到報紙還打電話特別感謝我們找了臺老寫字,害我不知如何回答,因為我自己知道我寫得不像臺老,差太多了。高陽之前的一些小說都是臺老的題字,所以他以為《鳳尾香羅》也是臺老寫的。
高陽的電話讓我開始反省自己寫字的目標,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怎麼可能寫得像八十幾歲的老先生,就算像,恐怕也是有點問題。當時我有這個想法,卻不知這個想法真正的意義。
在聯合報工作的時候終於有了機會認識臺老,當聯副同事、小說家蘇偉貞介紹我的時候,臺老說了兩句話,讓我非常訝異,他說:「知道,侯吉諒,寫詩寫字嘛,都很好哇。」
一位文壇書壇大老竟然知道我這個剛剛出道的小編輯,那實在已經是莫大的榮幸和肯定了。
初次拜見是假借工作的需要,我只是盡責幫同事的訪問為臺老拍照,沒有說什麼話,臺老在照相機前非常自在,抽菸、聊天、寫字,幾乎沒感覺我的存在。
後來臺老寫字的時候問我,有沒有喜歡什麼句子,要寫給我,我因為完全沒有準備,只能窘迫的回答「臺老寫的都喜歡」,臺老看似隨意的取了桌上的詩集,翻了一翻,隨即寫了宋人程俱的詩,「人生當復幾兩屐,我飲寧須三百杯。破硯猶堪磨老境,醉拈椽筆掃霜煤。」並題了上款給我。
當時對這首詩其實沒有什麼深刻的感覺,如同我說的「臺老寫的都喜歡」而已。
後來仔細體會,卻覺得臺老在眾多詩詞中選了這一首應該是別有深意,首先一定是他自己非常喜歡的句子,再深入吟賞,才發覺臺老寫的這首詩,根本就是「夫子自道」,老先生對文字書法的造詣,借文字書法抒發懷抱的用心,我好幾年以後才終於了解。
前輩書法家寫詩題字對內容都非常用心,對寫什麼內容、寫給誰,都很有講究,收到字的人,如果對文字不了解或不用心,或許就會錯失許多事情。
民國80年我初入江兆申老師門下,老師那時剛剛退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埔里,二周一次回台北看醫生,我也就每二周一次到老師台北家中上課,我入門的時候,最年長的師兄已經跟隨老師超過三十年了,其他人當時都已經是書畫名家,我是江門中年紀最小、書畫程度最差的小學生,所以每天生活就是上班下班寫字畫畫讀書,努力提升自己的書畫技術和知識,希望可以早日跟上師兄們的程度,非常忙碌而充實,因而也就沒有想到其他。
有一天,忽然收到江老師寄給我一件書法,上面寫的是:
一從守茲郡,兩鬢生素髮。
新正加我年,故歲去超忽。
淮濱益時候,了似仲秋月。
川谷風景溫,城池草木發。
高齋屬多暇,惆悵臨芳物。
日月昧還期,念君何時歇。
落款比較特殊,寫的是「壬申江兆申書韋蘇州元日寄諸弟」。說特殊,是因為老師把「寄諸弟」三字寫在最後,一般老師的落款一定是名字最後,這樣印章才能緊跟名字。「寄諸弟」三字寫在最後,非常醒目。
我看了一遍老師的這件書法,立刻醒悟自己太笨了。
當時我在《聯合報》工作,平常上班六天,一年只有十天年假,所以從來沒有想到要去埔里看望老師,因為當時雖然已經有了高速公路,但從台北到埔里至少要花四五小時,所以要去埔里還得特別安排請假才能成行,但老師寫的韋應物的詩讓我知道我應該做什麼,所以當天就請了三天假到埔里。
二三十年後回想,常常覺得像臺老、江兆申老師他們這一輩的文人實在是「高」,平常說話寫字都時時隱含高深的意義,都是對小後輩展示了很難明說的心境,他們怎麼能在那麼多的詩詞中,找到一首可以表達自己心境的作品?這種修為實在太過厲害,至今我仍然做不到這點,而老先生們知道我讀懂了他們所寫詩文的文外之意,大概也會覺得欣慰吧。